三少爷的剑(4)
你爱算是吧,我也跟你算。
“我们不往西走,往东走。”
“往东走?那不是绕路吗?”
王樵砸砸嘴,不经意说道:“不是说出来就是游山玩水嘛,我说往哪,那便往哪。你得听我的不是?”
喻余青眯细了眼瞧他:“是呀,我是少爷的剑嘛,自然少爷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王樵拍了拍手,往图上落了个圈儿。
“去临安,我们去看看曾经‘江东十二俊’设下的‘十二登楼’。”
第四章 侠者何为也
曾经,金陵王家是武林里排的上号的世家望族;如今,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还是武林里排的上号的名门大户。王佑稷虽然武功不咋地,做人可不差,现在太平年岁,习武又不要杀胡虏、灭流寇;也没有什么黄巾乱世、石人出江,那怎么看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呢?
赈灾捐款啊。
如果要比武排名,剿灭妖物,王佑稷铁定往后便缩;但要论赈灾捐款,开仓济贫,王佑稷倒是从不含糊。这给他博了足够多的美誉,赢了足够高的名望,再加上他家世代这武林侠义的头衔,到哪里谁还不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王大侠?若有人喊一声王大官人,那都显得俗了。
王佑稷也只有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一展祖宗威风,当一回大侠,所以他也是乐此不疲,尤其这两年,家业大了钱来得愈发容易,老大老二也逐渐帮得上忙,不用他事无巨细去管,因此但凡是有什么赈灾救济的活,他当然得仗义疏财,为国为民嘛,乐颠颠地第一个冲在前头,领着庄上的壮丁们急吼吼便去了。
恭送三少爷出家的流水席可没停,还吃着呢;三少爷的娘给大伙儿当菩萨般供在那儿,轮番问候,唏嘘不已,知道的知道三少爷出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少爷自尽了,都陪着在那边吃边掉眼泪。
“什么!没满二十岁……”
“好端端地怎么便想不开呢!”
“是呀,媳妇都还没有娶上!”
王夫人哭得更厉害了:“造孽哟!”
别说外人一脸懵逼,就连家里人也摸不着头脑,单看着酒席一片兵荒马乱的,也没个人来主事:老大老二自然不管这事,老爷去赈灾了,而该当主角的三少爷不在,平日里会操持这些杂事的喻余青也不在。
王樵的堂哥王湛和喻余青的小姑喻惟荫也躲了功课来蹭吃蹭喝,不明就里地在桌前坐下了,王湛:“怎么回事,王樵这是昨夜猝死了?”
“阿青也不在,他俩该不是终于私奔了吧。”喻惟荫做了个鬼脸,“我早看他俩,啧啧,定有猫腻啊,定有猫腻。”
“谁有猫腻也轮不到王樵那货吧,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出家我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我以为会去当和尚呢,哈哈哈……武当?就他那懒劲,估计能把武当倒过来躺平了。”
“还不是家里的关系嘛,你知道,我们那王大老爷,啥都要最好的,我怀疑他那有个排行榜,自家儿子要出家,那就只能进天下第一名山大观,不能给他丢份儿。这么一瞧,啪,那不就是武当。”
“说到这,大伯去赈灾了?”
“是呀,下头水灾厉害,上月才发过一回,这次又来,可苦了庄稼人。”
“我看说不定都是王夫人哭出来的,”王湛说,“王樵不过是出个家,她哭得跟嫁女儿似的。哎,不说王樵,那喻余青又跑到哪里去了?”他灵机一动,“该不会是偷跑去‘十二登楼’了吧?”
“怎么会?那次人家拜帖都送上来,他明明白白地说不去的。”
“摆什么势子!说不定早就想去了,只是碍着三位公子的面子。可他就这么替我们回了,我们也去不了。”王湛愤愤地说,“现在天下太平,又没什么大侠给我们当,要想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辈人还不是只得靠多参加这种集会么!结果倒好,本家三个少爷都心思不在上面,身为我们这一辈里顶尖的他又不愿意担起事来,堂堂一个男子汉只晓得搔首弄姿地卖弄皮相,白瞎了我们这么多年勤苦用功。”他指着喻惟荫说,“你是他长辈,也得规着他点!”
喻惟荫虽说按辈分来算是喻余青的姑姑,但实际上却并没有比他大上几岁。也成天到晚地想着个行走江湖的梦,这时候突然一拍大腿,计上心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个主意!”
王湛连忙凑上来:“什么主意?”
“赈灾啊!”
喻惟荫想出的法子,是去帮王佑稷赈灾。
“老爷最喜欢赈灾了,他肯在这上面下功夫,我们去帮手,那不正是投其所好。赈起灾来上下都要人手,那儿肯定缺人。我们担了赈灾的名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下游,顺道‘路过’一下临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看‘十二登楼’,也不算坏了家里族中教头的规矩。”
两人欢天喜地商议定了,兴高采烈当下起身就欲往城外去;全然没有发现刚才的对话全被隔壁桌上一对吃席的路人听了个全,在王湛和喻惟荫起身离席的同时,那两人也对视一眼、跟着站起,压低笠檐,与他们朝着相反方向擦身而过。
“少爷,”喻余青翻了个白眼,“要去临安,我们得向南转。你怎么又向北了?”
王樵正色道:“谁说我向北了,我这是随性而为,随缘而走。心往哪里,北就在哪里。”
他这脾性,喻余青却清楚得很。北水发洪,他们这一路来见的多有水患灾民,王樵嘴上不说,眼底却难能不见。就算他想要装作不见,身体本能也总先于考量便作出决定。他爹关怀赈灾,多半为了名号,三少爷愿见苦难,却是肺腑共情。
但想想他这趟出家,尚未走出三十里地,已经改了三次主意,不免好笑:“少爷,你还记得你原本打算要干什么吗?”
王樵被他戳中心事,又尚且和他赌气在,没好气地说:“我是要出家,兼顾去看个热闹,再顺手救几个人,又有什么干系了?”
“不误了正事的情形下,少爷说得都对。但眼下不仅要绕路,还要走反向,我怕少爷舍本逐末了。”喻余青说,“老爷向来古道热肠,这时定已经带着庄上家丁去赈灾救济了,你当真要去,保不齐便和老爷迎面撞上。”
王樵知道他说话在理,却又觉得他话里隐隐有话,大约在说王樵为他特地绕道临安也是“逐末”,但有的时候,也得看何处是“本”。
喻余青叹了口气:“那这样好了。我依你去灾地救人,但得约法三章。”
“第一,要救万民,那是衙门的事,若要钱要人也有老爷这般善人去做,我们不过是路见危难,仗义相助,量力而为。”
王樵觉得这一条没什么问题:“那是自然。”
“第二,南辕北辙,非取道也。我们反道而行,灾民如此之多,救到何时是个头?所以我得和少爷约定,我们这趟折返路途,只救三个人。”
王樵知他说的在理,喻余青的确懂他,若是不设这个规矩,他的性子,若是局面危难,临安的‘十二登楼’恐怕想也别想了。因此咽了口水,迟疑片刻,也点点头。
“第三,少爷的钱财是老爷夫人给的,为的是少爷去武当路上的盘缠,这不是少爷的钱,所以,这一趟,希望少爷救人只救命,不疏财。”
“这个我也自然知道。”王樵讪讪说道。他小时候去郊外庙中进香后,曾沿途将钱财散尽,徒步回乡,中途更兼贪玩风景,绕了远路;自己倒未曾觉得什么,等到家之时,才发觉举家上下乱成一团,都以为他被虎狼叼了吃,或是被坏人坑骗拐卖,或是迷了路去了别乡。母亲慌得六神无主,父亲急得上梁下地;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喻余青那日贪玩没能看好少爷,被家法揍得皮开肉绽,连站也站不起来,在床上将养了大半个月。自那之后,但凡王樵要外出,他俩便再没离过身。
他三项都一口应下,喻余青吁了口气,就听王樵说道:“那我也要约法,不过不用三章,一章就行了。”
喻余青这时松了劲儿,笑道:“少爷自然是但说无妨啊。”
“不准再叫我少爷。单凭你多叫一声,我就多救一个人。”
北面支流水患,自古墩山到和尚头,淹了个浩浩汤汤,昏天黑地,形容惨淡。今年的新苗全遭了殃,到秋冬时收成只怕是更难过。当地官兵于衙吏也均在岸上奔跑呼喝,补固圩岸,关闭涵闸。百姓有被水卷入的,挟着家当的木箱,抱着房子的横梁,混着死尸一起漂在水里。
喻余青脚下一动,人已如惊风掠水,轻易便点浪而上,将落水的百姓拎上岸来;人还在空中,口中却向王樵说道:“放心吧,这些都算我的,不抢你功劳。”这一手玲琅功夫,端得显得人如鹤立,俊雅非常,被救的人惊异不定,都以为自己做梦,而岸上人则目眩神驰,愣了半晌才记得拍手叫好。
王樵笑道:“我才不要沾你的便宜。你要按我的规矩来,可不得把你那爱现的性子给憋死。我呢,本领不大,救三个人也足够了。”说这慢慢去寻自己帮忙的地方。喻余青要追,可难能周围百姓刷地一下围上来,又是有感谢的又是有敬佩的,更多是央他救人;不是家人失散,便是子女落水,他那飞横点水的上等轻功,就是武林上顶尖的好手,也少有能提一人飞渡河水,提着气还一面能说话的。
但再好的功夫也经不起轮番的折腾,若是平时,河上他几个来回也不成问题,但如今这洪水早已淹没河道边际,水面宽广,几度寻回往来,只能借力残存的树冠一点,极为耗费气力精神。待要救起一位大姊之时,谁料对方死死不肯放手她那整箱整箱贵重家什,反倒把喻余青狠狠一坠,一时卸了气劲,给扯进水里;这一路水波骤旋,身边连个抓手却都没有,喻余青又不敢放手这位大姊,有苦端得说不出。身在水中,更无处借力,便是再好的轻功也用不出来,还颇显狼狈;那水里不知泡过多少秽物尸身,浑浊不堪不说,更不提有多少肮脏疫病,他是轻微有些洁癖的人,更几乎仰过去。
谁料没漂一里,在前头一座桥孔上,却坠下一张大网,王樵站在桥头,招呼着四周有船和长杆的灾民,紧紧将渔网钩住了,做出一个隘口;他一边招呼着:“阿青!将人往这儿带!”
喻余青会意,一面让那舍不得和自己家财分离的阿姊扔入网里,一遍反身便扎入水中,再往后游去,将抱着树木、棺材甚至澡盆的人们轮番朝着这个方向带过来。这一下便容易很多,没一会儿,王樵那一张大网上便缀满了人;旁边县衙的船只开来,将他们陆续接到高地上面。
王樵蹲在桥头,看着浑身浸湿、面色苍白的喻余青留在最后,人们都忍不住赞他道:“小公子哪里的人呀!水性如此好,心又如此善!”
王樵躺在烂木桥上,笑嘻嘻地探手给他道,“是呀,人还如此俊!想必不用我搭把手便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