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98)
众人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道是自己逃得了一命,谁还敢在这吃人心的老妖怪山上继续待下去?见他们不再追究自己从逆之罪,急忙纷纷立了誓,斩下自己一根小指来做定,下山去了。
四鬼各自调息内功,运气化毒,并取来解药,给中毒的教众化解毒素;好在鬼蟾山本身就是药门圣地,解毒不难。剩下的教众收殓尸首,关押囚犯,各自不提。
这一夜一场恶战,居然如此消弭无形。
喻余青一时晕厥,不多时一个激灵,旋即惊醒。与王樵随时随地无所挂怀皆可入睡的本领相比,他本就浅眠,自从遭遇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更是几乎到了难以入睡的地步。但凡一闭上眼睛,种种恐惧、痛楚、憎恶、报复的情感便纷至沓来,往往会梦见王樵横遭劫难,不然便是家中尸横遍野的惨状,十有八九倒是在噩梦中惊醒。他越是害怕,越是不敢睡着。好在内力雄厚,周天运转一遭便是一次养息,因此支持到现在。
但这一趟连番遇险,心力憔悴,与汝凤生一战几乎耗尽全身所有,醒时只觉得自己中气虚浮,胸腔淤塞,五阴炽盛,浑身仿佛骨头全被一节节打断,再重新黏合起来;那怪蛊的根茎从他经脉里汲取不到相应的养料,便往更深处扎埋探去,便似沙漠里的植物一般,为取水而根系愈长。痛得他一阵痉挛,觉得自己奇经八脉都要被涨破了,那根茎仿佛探入血肉深处;不觉冷汗湿透里衫,眼前的景物一阵憧憧模糊。
隐约中只觉一阵女子香气萦然而至,有人替他揩拭身子,换过衣衫,才略觉得好受了一些。又有人喂了他些药汁,喝下去后,这疼痛方才消减几分,没有先前那般难熬。他心中挂怀王樵的安危,饶是浑身疼痛欲裂,仍然是浑浑噩噩坐起身子,却要两人搀扶着才能下地。有人给他披了外衫,坐在镜前,有个侍女站在身后,替他缓缓梳开头发。远处隐隐响过一轮爆竹声。喻余青头脑疼得钝了,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幻,看身上披着红彤彤的彩衣,朦胧想道:这是要做什么,有人要出嫁么?
直到他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
好像一股雪水从天灵盖上浇下,那张比先前更加惨烈虬结、非人非鬼的脸孔让他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喻余青腾地站起身来,打翻了面前的水盆,地上立刻湿了一大片,倒影里映出穿着的正红彩衣、仿佛要接受敇封的官人一样奢华服饰的怪物。几名服侍的侍女全都轻呼一声,抢过来擦地换水,他突然心头一阵难以抑制的狂躁,一脚将那水盆踢得更远,自己却下盘无力,反而一跤坐倒。两个女娘过来要搀扶他起来,另一个匆匆去拿衣裳给他更换;喻余青猛地挣开二人,把她们摔出好远,吼道:“别过来!滚开!”那水盆在地上滚动的琅琅响声刺耳至极,残水泼了那些侍女一身;她们吓得全不敢动,跪着不敢抬起头来。
喻余青此生从未对女子这样吼过,自己也竟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刚才的自己怎么了,见那些女娘跪在水中瑟瑟发抖,心下不忍,想伸手出去扶起,可自己刚一抬手,那些姑娘们全猛地瑟缩了一下,怕得紧闭双眼,泫然欲泣。他一时尴尬,讪讪不知那只手该往哪里放去,却见一双雪白如藕的臂膀探过来,一手穿过胳膊架住他肩膀,一手握住他手,力道稳健不似寻常弱女,居然将他撑扶了起来。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轻声道:“你缓一缓,别着急吧……”他低头一看,正碰着一双杏眼妙目,不是王仪是谁?那侍女正是王仪,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珠正俏然望他,使了个眼色。喻余青惊了一霎,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王仪躲在他背后,轻轻摆了摆手,道:“先别问!”
两人正眼色间,只见蟾山五鬼之首——“中瘟鬼”史文业穿了一身紫袍,已经走进屋来,笑吟吟道:“怎么了,这些下人笨手笨脚,伺候的不成是吗?”喻余青勉强站起,虚抬一只手道:“我只是不明白,这副打扮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史文业笑道:“那是自然。你忘了?今日是师弟你列入门墙的日子。师父收关门弟子、传衣钵,这都是例行的仪式。只是事出仓促,有些准备不周,也只得事急从权了。”
喻余青一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管自己叫师弟,陡然记起是因为自己登上了那九百九十九级通天道的道顶,急忙道:“这个如何敢当?我上山来是为了求蟾圣救人性命,万万不敢起要继承衣钵的心思念头。情急之间不得已冲撞了他老人家,领受责罚还来不及呢,我又不是贵派的弟子,那一时气话,哪能做得真的?”
史文业摇头道:“我们南派虽然乖张,但一言九鼎,哪里来的气话?蟾圣是一代宗师,言出必践。你托我们救人,他老人家金口应了,我们自然定当办到。喻少侠名门正派出身,也必不做言而无信之人吧。”
喻余青一听王樵平安,喜动颜色,正要询问,窗外呜呜吹起法螺。史文业道:“吉时要到了,都退出去吧!”从怀里取出一个柔若无骨的缂丝面具,交给喻余青:“你昨日的金面具被家师重手打坏了,那个过于精巧,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等媲美弇洲先生的能工巧匠。但这缂丝面具却轻薄至极,更毫不阻碍呼吸,喻少侠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面,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改拜了山门,便戴着面具去行拜师礼仪也无妨。”
喻余青苦笑一霎,心道哪里有逼着人拜师的道理,但王仪悄然捏了捏他手心,示意他不可再说。即便想要反驳,他现在连站起走路都很困难,又怎能反抗?只得拿着那薄如面皮的面具颓然坐倒,抬眼看时,见王仪跟着史文业走出门去,频频向他投来关怀眼神,心中一暖,却陡然一个激灵炸雷般在脑海里滚过:她看见了!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一直在骗她?一时间羞愧无地,低下头不敢与她视线相接,只想要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
他头脑中混乱不堪,纷繁思绪不一而足,只听不远处陡然传来打斗声响,王仪的声音急匆匆传来:“丑狐儿!快来救……啊!”话未说完被一声痛呼掩盖,显然受了伤。喻余青急忙拖着身子赶到门前,打开门大吃一惊,只见不远处刚才的侍女都倒在地上,尽皆双目流血,居然不知为何全被刺瞎了眼睛,王仪捂着一边受伤的胳膊,衣衫上沾了点点血迹,仍然在勉力招架躲避。他浑身乏力,气息不继,连高声呼喊也做不到,脚下更实在挪步不得,见她情势危急,身边更无长物,情急之下更不细想,将这面具中作为支撑的鱼骨一抽,扬手打去。他此刻手上劲力不足,但三根鱼骨准头犹在,正正钉在史文业的胳膊上,却是强弩之末,连皮肤也戳不破。
但这一下已经足够让史老大在意到他,住手跳开,听他气喘吁吁道:“住手!史仙主,你这是……这是……”刚才那一下暗器打法已经几乎用尽他全身力气,话也讲不下去。王仪急忙奔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身子。
史文业微微笑道:“我们几个兄弟的性命都是你救的,这鬼蟾山也是你救的,实话说,……他老人家也是你救下的,我史文业感你恩情。这几个女奴见到了你的脸,又惹你发怒,看在今日是大喜日子的份上,只刺瞎她们的眼睛,已经是很轻的处罚了。”
喻余青将那缂丝面具扔在地下,冷冷道:“我不戴了,人人都可以看见我的脸,那史仙主也不用劳累去挨个刺瞎满山人的眼睛了。”
史文业也不作恼,哈哈一笑,还剑入鞘,道:“那便请喻师弟上金顶去吧!”旁边有人抬了轿子过来。喻余青摇了摇头,握紧王仪的手,怕如果自己一旦放开,史文业又要继续杀她灭口,于是便只两人相互挨扶,一步步沿通天道上金顶去。
之间道路两侧五彩旗张,身着五色的教众分色列队,锦衣玉袍,华彩生辉,排场极大。外圈一侧有昨夜里归顺受降的各路南派分支观礼。若不是事先知道这不过是一派教众,还以为这架势如同皇帝祭典;昨夜里血流成河、染红山道的情景,今日已经被五色花束和绸带代替了,一点端倪也看不见;到处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象。
王仪贴近他轻声道:“你别担心,他们的确昨晚找来,把樵哥接去看脉了,就在这金顶上头,我看见他们抬上去。兴许已经治好了也说不定。”她左右看看,“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我们快去救了樵哥就走。”
喻余青点了点头,吁一口气,问:“你怎么会在这?”
“昨夜里闹出那么大动静来,到处乱得吓人,人手不足,他们让山谷里的女奴和俘虏尚能行动的都出来帮工,我便混在其中,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喻余青见她说得真诚,微微笑道:“帮我擦身换衣的,是不是你?”王仪果然横他一眼,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的——”话说一半,两人视线相碰,却说不下去了,赶紧撇开脸去。喻余青叹了一声,知道她怕是认出来了,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只是……只是……”他说不下去,王仪怕他难堪,接他话说道:“你没有骗我啊,其实我偷偷猜过……”说到这里发觉失言,又抓紧打住。喻余青毕竟是撩人惯了的性子,忍不住逗她问道:“猜过什么?”王仪一笑道:“——猜你是只丑狐儿,果然就是只丑得要死的狐儿。”她虽然这样说,话音里全是笑意,两人贴得极近,胸腔震动也糅在一起,好像那些疼痛也飞走了,居然不觉就上到了金顶。
四下廖然,只有二鬼立在前头,都各背着一个大箩筐,直到现在天光大放才看得明白,那是用特殊韧劲的篾子编出的药篓,里头放着药材毒草丹石等等采集来的制毒炼药的原材,药杵药锄插在当中,是他们常用的兵刃;篾签抽出可以当软鞭使用。秋瘟鬼赵朗、冬瘟鬼钟士贵指着面前一道极窄的悬空石,悬探出山体数丈,窄只一足宽,前头呈蟾头状,上有香案蒲团。二鬼道:“走天阶,上蟾头,跪天地,开桂銮。”
喻余青奇道:“不是拜师么?”
赵朗道:“我们南派拜天地为师,以吞日月为志。叫你拜你就拜。”
喻余青心道这也倒好,天地为师,那是自然,也不算违了祖训。但转念一想,这群人又称蟾圣为师尊,岂不是蟾圣比天地还要再尊贵些,那是什么,天皇老子吗?想想也觉得好笑,暗道他们今日逼我,我为了三哥性命不得已从权,不算诚心;自家中也没有不得另择拜师的规矩,反正我不称他为师尊便是。
王仪看那悬空石桥极窄,底下烟雾缭绕,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身负绝顶轻功自然可以轻松上去,但此时喻余青连走路都困难,急道:“他身子没好呢……这蟾头香那般窄,掉下去了可怎么办?不能等几日大好了再补么?”
钟士贵道:“喻师弟是我们救命的恩人,我们不会害他。但若是不拜蟾头香,是进不了桂月宫的。”他把手一招,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王仪仔细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有什么木头的香味熏得很……是从那木造的大殿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