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22)
“到底是君臣一场、朋友一场,你们是要留在何府,还是随我回定国公府吃吃香火,都随你们吧。”
许观尘将别在腰上的三枚铜钱握在手心,预备算一卦,还没来得及抛出铜钱,案上的白蜡烛闪了一闪,就熄灭了。
想来是蜡烛质量不好,此刻天色昏昏,四周都陷入黑暗。
许观尘笑了笑,把还未丢出的铜钱重新收好,了然道:“我知道了。”
他最后作了一揖,转身离去。
他出去时,小成公公正到处找他:“小公爷,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许观尘不做多想,看了看天:“离宫禁还有些时候,我去老师的书房走一走,很快就出去,你先去吧。”
小成公公欲言又止,可许观尘拢着手,已经走远了。
何祭酒的书房也还是老样子,好几日没人打扫,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许观尘点起蜡烛,巡行似的,将四壁藏书都看过一遍。
案上还是那本《南华经》,上回许观尘走时,把这本书合上了。
如今他平复了心境,再翻来看,看见何祭酒做在上边的小字批注,鼻头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许观尘捧着书册,借着烛光细细地看了一阵,忽又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小成公公说,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在门前等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马车里,是不是还坐着一个人,不知是马车在等他,而那个人,其实也在等他?
许观尘恍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竟是把萧贽晾在外边晾了许久,合上书册,就要赶出去,却不料还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照着后颈,狠狠地打了一棍。
他没了知觉,软软地倒在地上。
而萧贽在外边等他,等到想摔茶盏:“再去看看,让他别玩儿了。”
小成公公应了,再回来时,脚步匆忙,面色紧张:“陛下,小公爷不见了。”
这回真摔了茶盏,再顾不得有什么冷箭或暗器,萧贽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一双眸子阴得不见底:“把何府围起来,找,掘地三尺找。”
手指粗的麻绳在许观尘的手腕上绕过两圈,麻绳的那一头挂在梁上,把许观尘吊了起来。
后颈还疼得厉害,疼得他头脑发昏。
许观尘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却一片漆黑。
他晃了晃双脚,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只是在空中乱晃,徒然引得手臂酸疼。
身上的衣裳被换了,不是他来时穿的粗布道袍,是很繁复的锦绣绸缎,像是定国公的礼服。
他喊了两声,也不见有人,只有回声回应他。
再认真听了听四周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声响。
此处该是什么偏僻地方,又或许是在地下,冬日寒冷,这地儿更加阴冷一些。
许观尘就这么被吊了一会儿。
黑暗中,忽明忽灭的烛光渐渐靠近。
许观尘装作还没醒的模样,垂着头眯着眼睛,只看见那人的衣摆。
也看见了自己被换过的衣裳。
他二人所穿衣裳一样,确是锦绣绸缎。玄色庄重肃穆,云水纹流动别致,正红颜色编的穗子,勾玉配饰。
许观尘认得这样的款式,这是本朝顾命大臣所穿的衣裳。
本朝一贯的规矩,先帝给新皇钦点几位顾命大臣,不看年岁,不看辈分,只看忠心与才能。
顾命大臣职位特殊,朝拜祭天,织造府给他们制的衣裳也不同。
那人点起案上两支蜡烛。
两支白蜡烛照着的,是七殿下萧启的灵位。
第28章 顾命大臣
地下阴冷潮湿,许观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执着蜡烛那人,与他穿着同样的衣裳,背对着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点起灵位前的两支白蜡烛。
那是萧启的灵位。
而那个人,许观尘也认得,那是杨寻。
他点起蜡烛,在萧启的灵位前上了三炷香,回头看向许观尘。
许观尘闭上眼睛,垂着头,佯做尚未醒来的模样,也想看看他要做些什么。
杨寻行走无声,缓缓地踱着步子,就走到了许观尘面前。
他抬手,卸下许观尘戴着的莲花冠。
方才一通折腾,许观尘发丝散乱,杨寻索性解了他的头发,用木梳帮他重新理过一遍。
杨寻帮他理顺头发,叹着气唤了一声:“小师弟。”
他的动作很轻,戴在许观尘发上的礼冠却很重。
许观尘想,这大概也是所谓顾命大臣的冠子,杨寻这人,或许是要他给萧启陪葬。
不能再装睡了,再装下去,恐怕杨寻就要直接动手了。
他微微睁开双眼,恰逢杨寻觉着他面色苍白,气色不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胭脂,要往他脸上抹。
胭脂扫过面颊,杨寻又用拇指沾了一些,往他的唇上按。
许观尘一张嘴,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杨寻吃痛,收回手指,那上边牙印很深,咬得出了血。
“小师弟,你醒了?”杨寻垂眸,不舍得从身上衣裳扯下一条包裹伤口,只能甩了甩手,任由他去。
萧启的灵位放在对面,方才杨寻也只端着蜡烛站在对面。如今,杨寻挪了一只蜡烛到他身边,许观尘才看清自己周围的情况。
他被麻绳吊在梁上,脚下是一口黑漆描金的厚重棺材。
在他的左右两边,又各有一口棺材。他左手边的那口棺材还是空的,右手边的棺材,已然躺了一个人——何祭酒。
何祭酒已然死去多日,纵使近来天寒,尸体不曾腐化太多,却也已经变得僵硬。所以杨寻没有给他换上衣裳,只是把顾命大臣的衣裳叠好,枕在何祭酒的脑袋下边。
许观尘如坠冰窖,恍然反应过来,四肢都泛起冷,咬牙恨恨道:“是你害了老师。”
提到何祭酒,杨寻的眼底也微微湿润:“不是。”
许观尘被吊着手,晃动着用脚去踹他:“就是你,就是你!”
杨寻推了他一把,冷声道:“我都说了不是我。”
许观尘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鲜血,哑着嗓子问他:“那老师是怎么死的?”
杨寻并不答他,转过身,留许观尘在他身后大喊:“我问你啊,老师是怎么死的!”
还是不理会他,杨寻从地上搬起右手边的棺材盖,将何祭酒的尸首封起来,又拿出六只长钉,把棺材钉上。
杨寻不紧不慢地敲着钉子,许观尘默不作声地啐了一口鲜血,别过眼不再看他。
他大概明白了,老皇帝病重之时,给萧启钦点了三位顾命大臣,他自己、何祭酒和杨镇。
他是定国公,虽不会武,任的却是个武爵,又与雁北戍边军钟家有联系,这是兵权。
何祭酒是天下八分士子的老师,这是声望与人才。
杨寻是恩宁侯府的世子,又是金殿上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这是才学。
他们三人,何祭酒是萧启的外祖,又是萧启的老师,许观尘和杨寻与他,既是君臣,又是自小一起念书的师兄弟,老皇帝会选他们三人,也是自然。
萧启身死之后,杨寻暗中筹谋了三年,要拉着何祭酒与他,他们三个顾命大臣,给萧启陪葬谢罪。
按照棺材的排列来看,杨寻虽然恨极了他,却仍旧把他放在中间一位,说明当时老皇帝嘱咐过他们,三人之间,要以许观尘为尊。
许观尘环顾四周,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不知道萧贽是不是还在何府外边等他,没等到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里来。
此地阴冷,寒意透骨,许观尘瞥见角落里堆着书册,心想这应该是何祭酒藏书的地下,他们还在何府里。
只是何祭酒的藏书太多,这样的地下暗室,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要找起来,恐怕很难。
那头儿,杨寻已经敲好了两颗钉子,正在敲第三颗。
许观尘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
杨寻一时失神,竟像从前一般,随口应道:“怎么了?”随即回过神来,他冷冷道:“你有事?”
“老师……”许观尘顿了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寻手上动作不停:“我不是你这种欺师灭祖的人,你少用你那种肮脏心思揣度我。”
“你既问心无愧,那你说出来,也无妨。”许观尘咬了咬舌尖,“老师是怎么死的?”
“除夕夜里,守过一岁,老师饮酒服药,自尽而死。”杨寻道,“是你害死老师的。”
“怎么会是我?”
杨寻抬手拂过何祭酒的棺材,道:“倘若不是你,七殿下与何镇又怎么会死?是你弄得老师家破人亡,晚年凄苦。若非如此,老师又怎么会绝望服毒?”
许观尘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杨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道,“总归你也要去见七殿下了,要怎么处置你,那是七殿下的事儿,我与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许观尘笑了笑,道:“我笑你傻。”
杨寻不语,许观尘又问道:“为这事儿,你筹划了三年?从七殿下死的时候,就开始筹划?”
“是。”
“你还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
“难不成还有人知道?”
许观尘深吸一口气,定定道:“老师知道。”
杨寻嗤笑一声:“老师怎么会知道?就是怕老师为难,我才等了三年。否则早在殿下发丧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掐死在殿下坟前。”
“老师只是不说。”许观尘轻声道,“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了。”
杨寻开始敲第四颗钉子。
“我最后一次来见老师时,因为你在外边,老师不敢与我明说,怕你那时候就动了手。”许观尘道,“你想不想知道,那时老师,对我说了什么?”
杨寻不答。
“老师说的头一句话,他说我没做错。这是为了安我的心。”许观尘想了想,“第二句话,让我专心事君,不要三心二意,不要再来找他了。”
许观尘轻叹一声:“我那时不懂老师对我的暗示,还以为老师是怨恨我。老师让我不要再来,其实老师是叫我不再来见你。”
杨寻拿着锤子,狠狠地往棺材上一砸,换了个位置,开始敲第五个长钉。
许观尘道:“老师太了解我们了,他一早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老师这三年来,之所以装出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是为了应付陛下对七殿下旧人的查探,恐怕……也是为了应付你。”
“你说你顾忌着老师,这三年来才没有对我下手。你说你不能欺师灭祖,所以你不能杀了老师给七殿下陪葬,你只能等到老师死了,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