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24)
许观尘叹了口气,又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隐隐传来热气,还有燃烧时的劈啪声响。
地下阴冷,一开始还觉得暖和,很快就觉得热了。
浓烟从棺材的缝隙之间透进来,原来杨寻不怎么会钉棺材,这棺材盖上了,还留有缝儿。
许观尘笑了笑,却被呛得直咳嗽。亏他方才还害怕棺材里没气儿了,放缓了呼吸,还憋着气。
再没有别的动静,大概杨寻也趟进棺材去了。
他与杨寻,好好的师兄弟,怎么就变成互相残杀的呢?许观尘不明白。
与萧启,好好的君臣,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一场骗局?与何祭酒,好好的师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许观尘都想不明白。
但是这样多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萧贽。
他从前就觉得萧贽阴鸷,很是嫌弃,不大喜欢和他一块玩儿。就算在他府上住着,也常常往萧启府上跑,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情。
之后萧启遇刺,他也不信萧贽,好武断地就给他定了罪,不容他辩解,一卷铺盖就走了人。
再后来他忘了三年的事情,怀疑与顾忌横在其中,他对萧贽也不怎么好。
才与萧贽签了婚书的人,过了个年就没了。
许观尘觉着自己对不起萧贽,不仅因为他待萧贽不好,还因为他害得萧贽年节还没过完,就成了个鳏夫。
民间有点不待见鳏夫,鳏夫要再娶,那也太不容易了。许观尘心想,萧贽啊萧贽,你也太惨了罢,偏生遇上我这混账。
热气将他面上泪痕与血迹都凝住,许观尘哭不出来,吐血的症状竟也止住了。
将睡未睡的时候,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
热气散去,许观尘身上渐渐发起冷来。
他试着抬手,在棺材板上敲了一下。
棺材盖儿竟然应声而开,轰然一声,被人推倒在地上。
差点就成了鳏夫的萧贽站在他面前,或许因为自己险些成了鳏夫,面色狠戾,眼神阴鸷。
虽狠戾阴鸷,萧贽的双手却是颤抖的,颤抖着把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许观尘吸了吸鼻子,脑袋靠在萧贽怀里,却闻见很浓重的血腥味。
他含含糊糊地抱怨:“疼死我了。”
抱怨完,就睡着了。
许观尘受的伤不多,给毒箭扎了一个口子,手腕上几道被麻绳磨出来的红痕,还有就是杨寻掐了他两下,脖子上有两道痕迹。
处理好伤口,又灌了两口汤药,不见他醒转,只是昏昏地睡着。
大约是他身体情况特殊,当夜就发起高烧,烧得糊涂了,就开始说胡话。
一开始说胡话,喊的是“兄长”。
他兄长许问,十三年前就战死在雁北,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守在榻边,帮他掖了掖被子,转头吩咐小成公公:“把钟遥喊过来。”
表兄也算是兄长。
钟遥一收到消息,说许观尘人在何府不见了,一挥佩剑,就兵进何府了。后来萧贽一言不发,把人给抱走了,他试图跟进去,但是失败了。
小成公公一出宫门,便看见钟遥正蹲在宫门口,抓着头发,想法子要进宫。
钟遥被请到福宁殿,衣裳也未换,佩剑也没摘,就被抓到许观尘的榻边。
“道士。”萧贽捧起许观尘的手,放在钟遥的手上,“你兄长来了。”
许观尘皱了皱眉,又换了梦话:“娘亲。”
他娘亲十三年前也死在雁北,这又要到哪里去寻?
萧贽扣住他的手,拧着眉头想了一阵,转头去看钟遥:“修书,叫你娘过来。”
钟遥很是为难,拱手回话:“回陛下,臣的娘亲还在雁北,快马加鞭,至少也得一个月,恐怕是……赶不及。”
“你自去修书,让她尽快过来。”
“是。”
萧贽揉了揉眉心,仍旧吩咐小成公公:“派几个人去几个世家公爵府上,让那几位一品、二品夫人进宫一趟。”
小成公公也为难:“陛下,现下才三更天。”
哪里有大半夜的把人喊起来的道理?
萧贽不语,只盯着榻上的许观尘出神。
小成公公斟酌一番,很快就叩首领命:“即食君禄,当解君忧。几位大人应当会体谅的。”
深夜急召,几位命妇只得匆匆理了发髻,换上衣裳,随着入了宫。
小成公公特意嘱咐过她们,一个一个进去,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握住榻上躺着的那位小公爷的手,应一句“娘亲在呢”就成了,不允许摸鬓角、摸脸、摸脖子的多余动作,因为陛下的情绪还不大稳定。
说了一句“娘亲在呢”,小公爷若是没反应,就快些退出来;小公爷要是应了,就看陛下的意思。
内室里站着一列侍奉的小太监,萧贽坐在榻边,正给许观尘擦脸。
第一位夫人进去,诚惶诚恐地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半拢了许观尘的手,轻声道:“娘在呢。”
许观尘没反应,睡里梦里,还是喃喃地唤“娘亲”。
第二个、第三个……
竟是没有一个像许观尘的娘亲。
几位夫人都试过一遍,最后被请在偏殿歇息。小成公公亲自暗示过了,这件事情,除了向家中解释宫中为何传召,对其他闲杂人等,就不要提起了。
夫人们也都明白,垂眸应了。
而这时,福宁殿正殿里,许观尘又换了梦话。
他这回说得小声,萧贽凑到他唇边,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许观尘轻声道:“骗人。”
萧贽问道:“什么?”
“你骗人。”
“我骗你什么了?”
萧贽被他闹得没脾气,摆了摆手,就让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去了。
许观尘又久久不语,萧贽便取下他额上贴着的帕子,要重新换一条。
他才转头,就听见许观尘抽噎着道:“娘亲和兄长……早就不在了,老师、殿下和师兄也都不在了。”
萧贽洗帕子的动作一顿,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皇帝,又不是天帝,到底要我哪里去给你找?”
一边说着,一边又在榻边坐下,笨拙却小心地帮他擦脸,装凶道:“要娘亲,要兄长。”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许观尘倒像是听见了他说的话,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了什么。
萧贽靠近了听他说话:“要什么?”
许观尘呢喃道:“萧遇之……”
“在呢。”萧贽握住他的手,再问了一遍,“要什么?”
他再不说别的,只是喊萧贽的名字。
而萧贽好像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就不能要一个,我有的东西么?
萧遇之,他是要萧遇之啊。
萧遇之扣紧他的手,摸摸他的脸:“在这里。”
许观尘果真也不闹了,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呼吸匀长,应该是睡着了。
萧贽终于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在榻边陪了他一会儿,才敢慢慢地松开他的手,缓缓地退着步子离开。
陪着许观尘折腾了一宿,不见萧贽有半点困意。
他在外间洗漱整理,外间与内室之间的门开着,伺候的小太监不敢多看,是萧贽时不时要看许观尘一眼,怕他不见。
很快就重新回到榻边,萧贽握了握他的手,又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滚烫。
萧贽拨开他额前散发来看,眉间一点朱砂还是红的,所以不是犯病,只是寻常的发热,不能带他去寒潭底下。
传一众太医再来诊过脉,也都说是许观尘的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地下阴冷,又受了惊吓,所以发烧,出了汗就好。
萧贽想了想,遣散宫人,只留一支蜡烛放在榻边。他解了衣裳,如寻常一般,在许观尘身侧躺下。
注意避开许观尘身上箭伤,萧贽的手搂着他的肩,萧贽的脚勾着他的脚,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按着抱紧了。
就借着榻边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萧贽把这个险些被自己弄丢的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定国公府是武学世家,但许观尘长得并不英气,温温柔柔的,更像是书香门第养着的小公子。近些年他修道修得勤,眉眼之间,隐隐的有通透出尘的意味,越来越像个小道士。因为病着,才有的眉心一点朱砂,此时看来,也很好看。
那时候在何府的地下找到他,那里边都是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萧贽站在浓烟里找人,面前并排着三个棺材。
那个杨寻,自己被呛得受不了了,坐起来就往外边跑。萧贽抓着他的衣领,照着脸揍了他两拳,问他哪个是许观尘,他也不说。
剩下的两个棺材钉得很死,宫中的侍卫没带其他工具,便用腰间佩剑又敲又打的,弄开了几个钉子。
萧贽一刻也待不住,等不得,双眼通红,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也混在他们之中撬钉子,更混在他们之中……落了两滴泪。
那时侍卫用水灭火,两滴泪也算不得什么。
右边的棺材被打开,里边是何祭酒,只剩下中间那个了。
中间那个棺材盖儿钉歪了,要拆开,更难一些。
还剩下最后两个长钉的时候,萧贽猛地推了两把,竟生生把还钉着的棺材盖儿给掀开了。
许观尘就躺在里边,身上的礼服像是寿衣,面色苍白,唇却红得要滴血,看上去……真有几分死人模样。
而许观尘睁开眼睛,眼珠一轮,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了无生气。
萧贽喉中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双手,把他抱出来,重新捧起这世上最好的人。
许观尘就靠着他,咕哝了一句:“疼死我了。”
阴恻恻的萧贽原本没有长心,因为许观尘在,才慢慢地养起来。又因为许观尘险些被他弄丢了,险些死了。最后因为许观尘一句喊疼,碎得不成样子。
萧贽现在想起这件事,仍旧心有余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
此时把人抱在怀里,仍旧感觉不大真切,若不是顾忌着许观尘身上有伤,萧贽恨不能把他按着,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闹了一个晚上,萧贽抱着他,再躺了一会儿,只觉得隔着衣裳,许观尘似是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他随手捞起帕子,从许观尘的衣摆里探进去、衣领里伸进去,帮他擦了擦汗。
再抱着他发了一会儿的呆,很快天就亮了。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透过榻前帷帐,照在许观尘面上。
他皱了皱眉,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萧贽,咕哝道:“你又这样。”
“道士?”萧贽把他抱得更紧,摸摸他的额头,不怎么烫了,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