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重生做什么(121)
若非要寻他的不足,无非是仁善过甚,便成了优柔寡断。
最初时群谏如潮,只求劝醒天帝,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直至天帝纳第一百九十九个妃子时,在奢靡绚烂的酒宴上,有位老臣不识时务再次劝诫,帝释天许是喝多了神酒有些醉了,又亦或是终于不耐烦道出了心声,说道:“佛陀尚有寂灭之日,何况六道众生?既然终有灭亡之时,为何不能灭在我手上?”
那日之后,劝诫进谏之声日益稀少,众人渐渐在心底升起了极为惊恐的念头:帝释天……疯了。
唯有阿朱那由始至终,从未放弃。哪怕被天帝厌弃,剥夺兵权,近似羞辱般命这强大无匹的战士脱下盔甲、解掉从不离身的神弓,穿上轻薄纱衣出卖色||相,做了宫中倒酒的娈童。阿朱那如静默的神湖一般隐忍而顺服,顶着众妃嫔与侍官嘲讽的目光,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诫。
哈努曼曾经为友人的遭遇愤愤不平,问他:“阿朱那,你是战场的不败之将,是众望所归的继承人,是受神佛庇护的护法者,为何偏偏要屈从一个德行人心尽失的暴君?天帝之位迟早是你的,与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来力挽狂澜,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与魔兽混得久了,野性难驯,十分难缠,大逆不道的话信手拈来。阿朱那从不义正言辞责备他,眼神隐约藏着迷茫与不甘,又渐渐变作了悲伤、放弃与一点期待,轻轻摇头道:“他是我的生父,亦是我的君王。”
然而命运难测,就连神佛也看不透。
阿朱那终究一步步被迫与天帝为敌,彼时天界战乱四起,成千上万的天人、夜叉、阿修罗、摩睺罗迦、迦楼罗、龙神组成联军,推举出四大将领,要拥戴阿朱那为新天帝,要重合六道、平等众生、回归正途。
大军所向披靡,步步逼近善见城,人人斗志高昂,或为理想、或为私利,都一心要跟随“天帝阿朱那”入主善见。
帝释天却在此时派了舍脂做说客,谎称帝释天已然悔悟,劝服阿朱那顾着父子之情,“纵不能化解干戈,只求有生之年,再与吾儿见最后一面”。
阿朱那痛哭不已,竟轻易信了,轻车简从去见父亲。
他狠不下心,等同愚不可及。
帝释天设计擒了阿朱那,判他谋逆大罪,处以醢刑。
善见城外七日七夜,阿朱那恸哭声未曾停过。受千刀万剐之痛、遭血亲背叛之痛、悔辜负同伴之痛,也不知阿朱那哭的是哪一种。
亦或是兼而有之。
这七日七夜里,刽子手奉旨刳尽王子全身血肉、内脏,捣为肉泥,洒向六界。而后骨骼亦被拆分六份,头颅封于天界,身躯封于修罗界,手足封于其余四界。
等同以六界镇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之堕天自投罗网,令联军元气大伤。
自此以后,连遭挫败。
三之堕天,被奉为军神、武运守护神的摩利支提婆,竟在激战之时刻遭遇天人五衰。她本是英姿飒爽、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最终竟是被不知名的小士卒当场斩杀,说来也讽刺得很。
四之堕天俱摩罗,遭遇天帝军围攻,坚守要塞时,被最为信赖的两名属下背叛。军师乾达婆、副将紧那罗联手将其捆缚起来送到天帝面前,帝释天将其关入地狱界,永无回归之日。
此后联军兵败如山倒,贵族率先投降,苟全了性命。众多夜叉、龙神、阿修罗、摩睺罗迦等五界众生,凡参与举事者,皆杀无赦。
天人界的土地,每一寸都浸满了鲜血。
唯有二之堕天逃了出来。
从此后,故人长绝,无处归乡。
这样一场震动六界的惨烈大战,哈努曼只用寥寥数语讲完,便反手以掌代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而后小心翼翼自胸腔中摘出了一鼎香炉。
通体晶莹剔透,仿佛冰雪雕琢,与温桐击碎的那一鼎香炉外形别无二致。
第94章 接应
哈努曼是魔兽之主, 后被贬称为二之堕天。若论调兵遣将的智谋,莫说阿朱那、摩利支提婆,就连俱摩罗的军师乾达婆也在他之上。然而若是单枪匹马捉对厮杀,其武勇堪称天界第一。
哪怕他侥幸逃生,数千年来颠沛流离如丧家之犬, 气势却依然酷烈霸道,无可匹敌。
然而在他取出那鼎香炉之后, 周身的□□气息突然萎靡, 仿佛眨眼从盛年衰落, 变得垂垂老矣。
他珍爱轻抚炉身铭文, 转瞬却将之弃如敝履, 放在了桌上, “所言不差。这一鼎中封着左臂骨,原是由地狱界所镇。”
沈月檀沉吟:“阁下如今身在饿鬼界, 也是为了寻骨?”
哈努曼叹道:“饿鬼界所镇那一鼎香炉,已经破了。”
沈月檀心中一动, “阁下如何知晓?”
哈努曼往墙外一指, 道:“碎片就埋在塔外。”
温桐破鼎、吸纳魔气、随手将碎块布成阵墙欲困住修罗众,前因后果,这就同哈努曼所言对上了。
他在修罗界中,破了饿鬼界所镇之鼎,只怕是那一瞬封印解除的力量, 打开了两界之间的临时通道, 才导致聚灵塔陷落。然而看温桐后续对策, 恐怕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哈努曼又言,阿朱那之骨受何处镇压,便受何处之力污染,天人界最清正廉洁的王子殿下,生生被污染成一具魔骨。是以饿鬼道之骨,就拥有了依赖吞噬而提升境界的力量。
正因如此,温桐吸纳魔骨,周身便能放出厉鬼曈曈,咬住修士吸尽其血肉,并以其壮大己身。他是修罗界中人,三脉七轮、血肉骨骼中尽是道力,吸纳的魔骨却已浸染鬼力,原是相冲突的两者,唯有靠阿朱那之骨调和——却仍不识弦力。所以沈月檀以含有微末弦力的防护香对抗,竟成功阻止了他吞噬同胞。
沈月檀将前事简略提过,复又追问:“温桐原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却突然改了主意……阁下能否猜到缘由?”
哈努曼十分嗜酒,如今已拍开最后一坛,小口饮着,眯了眼道:“摩睺罗迦王。”
沈月檀顿时了然:“阿朱那想要……返回天人界?”
摩睺罗迦幼子在饿鬼界吞食五百年,头冠变一次色。变色五次便晋升为摩睺罗迦王,可登天人道。
那若是吞食了可登天人道的摩睺罗迦王又当如何?
其目的不言自明。
哈努曼看他的眼神,已自最初的“此子尚可”化作了深厚温柔,笑道:“我才开个头,你便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后生可畏。”
沈月檀得了前辈夸奖,却半点生不出喜悦之情,反倒肃容道:“若以晚辈浅见,肢解安葬,神魂不存,执意归乡的执念或许深刻铭骨,又亦或万事皆休,是温桐不知从何处知晓了秘密,欲登天人道而如此行事,也未可知。毕竟……阁下所知之事,想来在天人界中,并非机密。”
他提及阿朱那时,一口一个肢解安葬,又一口一个万事皆休,全不怕触怒面前的当事人。若是换作六千年前的神猴王,或许已勃然大怒,将这无知无礼的下界种撕个粉碎。然而神猴王重伤沉睡了五千余年,流离五界时更识得人间情爱滋味,再不复当年只记挂人生三件大事——“喝酒打架阿朱那”的意气飞扬。
如今却只将思绪存在心中,轻轻点头:“这样一说,也有道理。”
谁说神魂不存?阿朱那是佛陀的宠儿,连他所用的神弓都是火神所赐,他的血肉洒遍六界,滋养万物。天界的飞禽,地狱的走兽,修罗界的月檀花,人间界的垂杨柳……皆受过其血肉恩惠,皆是其传承。
——连你也是。
二人正说话间,塔外传来喧哗声,那摩睺罗迦幼子突然醒转,发狂一般四处乱窜,更低头狠狠撞击山洞,接连撞断十余根石柱,轰然震响声惊天动地,广阔山洞隐隐有崩塌之势。
众人惊恐不已,那戴面具的高大男子却施施然走出来,交叉双臂,好整以暇地旁观,镇定道:“无妨无妨,吃坏肚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