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追惊局(25)
饶是许多自诩火眼金金的玩友,在鬼市昏暗的灯光地下,十有八九也是走眼的。
相传鬼市自唐代就有,也许更早它便存在。如今自不用说,有玩友藏友的地方,就有鬼市。
苏穆煜不趟鬼市的原因有三,一是趟“鬼市”的人,或提着灯笼,或打电筒,光亮幽幽,来往人影飘忽不定,跟鬼魂似的。他已经受够了同魂魄打交道,没心思去自找不快。
二是“买与卖全在黑暗中进行,双方交易全凭一厢情愿”,这样的条款不太适合苏穆煜这类出手稳中求胜的人。无赖却合理的交易方式,使得大多数想要捡漏的藏友,最后抱着一堆下蛋货痛哭流涕。
而第三个理由更简单,也最重要:苏穆煜起不了床。光失眠已经很痛苦了,要他凌晨提着灯笼去收货?
他还没疯呢。
集市人流穿息,大多数是普通藏友,偶尔也有赏玩大拿。铲地皮的在这出货,也有包袱斋,反正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苏穆煜不是很懂,现在古玩行情节节走低,怎么民间收藏反而如火如荼。说起收藏热*,也只有自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今的第五次收藏热,才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景。
这是历史上收藏热形成的最普及、最繁荣的时期。国泰民安,盛世收藏,出现了“工薪族收藏家现象”。
而附庸风雅、修身养性式的收藏已边缘化,越来越多的人将眼光投到利益之上,以投资、投机性、商业化收藏为标志。
收藏品炒作现象普遍,赝品遍地,不少人一夜之间暴富,也有不少人倾家荡产。
苏穆煜两者皆不是,他说不清是因为喜欢古玩,才发现自己有感知魂魄波动的异能;还是因为有异能,被选为安抚者,才喜欢上这些古玩。
不过苏穆煜没机会细想了,他刚观战完一场古董碰瓷闹剧,转头就看到了连鸣。
连鸣今天也是一身休闲装,两人很默契地挑了卡其色风衣,衬得他们俊逸无比,身形颀长。
苏穆煜心情好,抬手先打招呼:“连少,来看货?”
连鸣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很是意外:“正思量邀约苏老板,刚巧就遇上了。”
“找我?”苏穆煜挑眉,想着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估计又有什么企图。他环顾四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开帮忙掌眼,也没其他的了。
“不是掌眼,”连鸣摇头,接着他犹豫半响,“也不是,在那之前,还是请苏老板帮我看个东西,你看对不对。”
苏穆煜犹豫几秒,不太确定:“连少看上的东西,在这里?”
“也不叫看上,况且集市捡漏不也挺多嘛,”连鸣笑了笑,领着苏穆煜往一个地摊上走去,他拿起一件花瓷递给苏穆煜。
“瞧瞧。”
苏老板哟了一声:“这花色,唐代郏县黄道窑的?”
“你再看看。”
苏穆煜再仔细一看,又哦一声:“不大对。”
“说说看?”连鸣弯着眼睛,双手抄进衣兜里。他比苏穆煜高了半个头,此时微微前倾,像从后面趴在苏老板的肩上。
“黑釉花斑三足盘,窑变釉称花瓷。连少你看,这是蓝斑。真品蓝斑均是月白色中混杂蓝色,其蓝色为钛蓝。而这个,白色过白,不是月白色,蓝色则过艳,当属钴蓝。”
连鸣点头:“我看不对,是因为这个开片不对。记得真物大块月白或蓝色班彩釉上均有后期开片,可我对高古瓷研究不多,不敢出手。”
“学费交够啦,自然就谨慎了,”苏穆煜笑着转头看向连鸣,一时间两人呼吸交织,炽热的空气炸裂一般。
苏穆煜不自然地撇开脸,继续说:“而且真物开片中均混有黑色杂物,这个仿得不错,就少了那么点神?韵,看着倒是极漂亮。”
连鸣忽略苏穆煜的别扭,站直了身体,从他手上拿过三足盘放回原位。
真正的唐代黑釉花斑三足盘,那是一种豪放粗犷的美丽。一半火焰,一半海洋。宛如星海的蓝斑与月白交织,火焰般灿烂夺目。
小小一盘之中,收纳行星宇宙,收纳无数奇思妙想。
就在苏老板掌眼的功夫,身边聚了不少人。有人开口大声问:“这位藏友,你玩瓷?”
苏穆煜摇摇头,很是低调:“略懂一二。”
“那这件玩意,到底对不对哇?”
看来并没听清二人的低声讨论。
地摊老板抬头看了他俩一眼,苏连二人相视一笑,摆摆手转身走了。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坏了规矩这生意便做不得。能不能捡漏,会不会走眼,全凭个人本事与造化。学费没交够,旁人不得提点。
从集市出来,时间还早。苏穆煜作为真资格的闲散人员,并不急着回家。
“连少,你刚才说正打算邀我,就为看个瓷?”
连鸣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票:“正巧云城的现代艺术馆来了一出新展,苏老板有没有时间?”
苏穆煜接过票,正面是此次艺术展大师的照片,背面是地址与具体作品名称。苏老板轻声笑了笑,他真觉得连鸣段数高,实在是会投其所好。
苏穆煜再闲,也绝不是纨绔子弟那一派。酒吧舞厅蹦迪飙车,一概与他挂不上号。原以为连鸣会庸俗地请他看场电影或去空中花园,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居然是如此文艺的手笔。
苏老板没拒绝,或者说原本他也挺想去看这位大师的作品展,名为《The Long Now》*(漫长的此刻)。寓意为:此刻的绵延是为了更真切的在场。
整个作品展均为大型声音装置,堪称一次视听享受。
这在连鸣意料之中,他取车出来,带上苏穆煜直奔西郊艺术馆。
两人在车上就全球艺术发展史,聊得热火朝天。从远古时期夏商周及其同时代的古埃及艺术,聊到民国时期国外产生的超现实主义与几何抽象主义。
苏穆煜扯八卦,连鸣讲野史。你一言我一语,半小时车程眨眼便过。苏穆煜不曾想两人话题投机,而连鸣给人的感觉更是上知天文下至地理,十分博学。
与传闻中只会豪掷千金夺人所爱的公子哥不太一样,更让苏老板奇怪的是,连鸣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连鸣出现,他的内心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有他在,没事了,一切都能得到解决。
两人从停车场出来,郊区视野开阔,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耸立其中,这便是云城现代艺术馆。此馆从远处看,宛若一只腾飞的鸟,走近了,又像一簇张牙舞爪的火。
灰黑钢筋擎天而立,交叉的空隙中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天空。
“这个建筑的设计师,去年刚拿梁思成奖,据说以后有望拿普利兹克奖。”连鸣带着苏穆煜走进展馆,两人过了安检,周遭立刻安静下来。
苏穆煜下意识压低声音:“这么厉害?”
“确实,近几年优秀设计师不断涌现,除开建筑行业,室内设计、平面设计等人才众多。芙蓉城下个月的展子也挺多,咱一道去?”
连鸣说得漫不经心,从入口拿走两份参观书,不经意把下次约会提上口。
苏穆煜看展便痴,便入迷。
因第一个作品已呈现,他匆匆应了声:“好。”
连鸣努力忍住藏起来的笑意,跟在苏穆煜身后,开始安静看展。
艺术馆内,拍照者有之,做笔记者有之,默默观展者有之,低声讨论者亦有之。
大师的第一个作品为一片迷雾,刚进去,眼前一片模糊,走入一片迷踪仙境。耳畔传来低沉不断的嗡嗡声,听得越久,人心越是压抑。
苏穆煜往前走,一直走进黑暗中,他回头看了一眼,似看到轮回眼再次开启。他看不清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一切皆成幻象,连鸣的身影也变得捉摸不定。
苏穆煜喉头一哽,他仿佛看到人从万物中来,再回到茫茫中去。
越是看得久了,越是分不清现实。
苏穆煜加紧脚步,拐过几个黑暗冗长的弯道,眼前一片明朗时,来到了第二个作品。
第二个作品更妙,沙地上放着电吉他与音响,不时有或嘈杂、或清冽的音乐传来。一群群振翅而飞的小鸟在其间穿行,它们落于琴弦上,制造出奇妙的音乐。
连鸣在这儿听了很久,他忽然问:“苏老板,你认为这个作品想传达什么?”
苏穆煜听得正入迷,猛然被打断也不恼。他蹲在吉他边,上半身前倾,与琴弦上的小鸟挨得极近:“音乐如何产生?”
“果然是懂的人,”连鸣笑着将他拉起来,两人双手交握,一个温热,一个冰凉,“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展。”
苏穆煜想说你这不废话,大师的作品谁不喜欢。况且他始终认为连鸣简直活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完全拿捏住自己的所有喜好。
苏老板撇撇嘴,连鸣看古董不行,猜人心倒是一猜一个准。
两人边看边交谈,直到他们走进最后一个作品展厅。苏穆煜忽然住了声,不仅是他,来到这个展厅的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选择了沉默。
这是一个美到令人心碎的作品。圆形池水中蓝波荡漾,水面上漂浮着上百个大小不一的白瓷碗。这些瓷碗在水中顺着波浪移动,互相碰撞时,发出“叮——”的一声响。
这些细碎的声响汇聚起来,在展厅内不断产生回音,如钟表永动机,永不停歇。
苏穆煜仿佛心头遭受沉重一击,他没有叫上连鸣,一个人缓缓走到池水边坐下。
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儿见过。
潺潺流水,瓷器碰撞,宛如白斑闪烁的蔚蓝星球。这流动与静止共存、人工与自然交汇的生态系统是何等让人感动。
连鸣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苏老板,知道这个叫什么吗?”
“生命不息,声响不止。”
“对,展书上说依业轮回,生命流转循环。人类生前的过去,死后的永生,每一现实生命,都是秉承过去的生命继续而来。*”
苏穆煜看着他:“连少,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连鸣沉默良久,终究被苏穆煜察觉了背后的深意。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忧郁的项目,你或许能从中找到一方宁静,或许会自此走不出这个化境。
人与这个世界从来都分不开,生者也好,死者也罢。这个世间,总用数不清的幽魂在飘荡,他们心怀执念,不愿往生,不愿直视生命的退场。
连鸣说:“苏老板,不要为安如风难过了。忘了吧,此后再遇上这类事,都忘了吧。”
忘记相对于记住,总是更容易些。
苏穆煜一震,他能听到来自四肢百骸,骨髓深处传来的震动与共鸣。全身细胞都在告诉他,苏穆煜,连鸣太懂太懂,得此一知己,夫复何求。
而理智告诉他不能,他不能再将连鸣牵扯到这些事件中。就像远在芙蓉城公义阁的那本史册中的声音告诉他:这于你,没有任何好处。
苏穆煜将视线撤回,再次锁定到池水中,他耳边全是“叮——叮——”的回声,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连少,这池水,就像偌大的人世。这些大大小小,或落单,或三五成群的瓷碗,就像人。我们随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再反过来作用于水,身不由己啊。”
安如风也好,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新任务也好,这些都是苏穆煜要面对的事情。命运选择了他,他就如此做,人生本就如此。
人与人,人与魂,互相碰撞,于尘世万丈发出不同的共鸣,我们始终顺着大势潮流,一个跃点、一个跃点……或拾级而上,或摩擦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