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没有人透过他的眼睛,注视到他内心是怎样的战栗与不安。
不过很快,连这一点微小的异样也从他的眼底消失了,晏灵修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微微侧头看向孟云君,低声解释道:“没事的……我只是刚才起身有些急了,坐会儿就好了。”
孟云君不听,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按在膝上,皱着眉头摸脉。
晏灵修静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神思混乱到根本不能思考,恨不能大哭大叫,挥剑乱砍,尽情发泄淤堵在胸口的愤怒和委屈,另一半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十几年来从南至北,由东到西,遇见的人和事都仿佛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是他苦苦挣扎下不甘的臆想,如今大梦方醒,他眨眼便被打回原型,依稀还是那个懵懵懂懂,躲在木屋里不敢出去的小男孩。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自命不凡的,在受挫之前,没人会相信自己毫无挣扎的余地,总要撞得头破血流,吃够苦头了,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任你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还是有经天纬地之才,面对滚滚洪流,除了粉身碎骨和随波逐流,没有别的出路。
所幸晏灵修从小心志坚定,意识到了避无可避的死期,还没崩溃到当场爬上悬崖,一跃而下摔成烂泥拉倒。
“洪水凶险,大师兄为何要救我呢?”他忽的问道。
“什么?”孟云君有些意外于他提起这个,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是我的小师弟,我怎么可能不救你呢?我平生从未做过有愧于心之事,要是让你在我眼前出事却无动于衷,那我余下一生都会不得安宁了。”
“这么说,遇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大师兄也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放他逃之夭夭了?”
孟云君不明就里,点头说:“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己任。”
晏灵修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还冲孟云君微微提起了嘴角,用理所当然的态度附和道:“是该如此。”
孟云君和他相交近十年,就没见过小师弟什么时候这样笑过,怀疑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可摸了摸他的脉,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迟疑道:“你刚退烧,千万别乱跑,等我回来。”
不论他说什么,晏灵修一概应下,待到孟云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洞窟,身形渐渐被青翠浓荫的绿树遮挡,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孟云君离开的方向驻足凝视了片刻,然后捡了根木炭在地上留“书”一封,不告而别了。
晴空下,深绿的柏树散发出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树叶在风中相击,发出隐约的哔啵声,岩石上未干的水痕被日光一照,折射出夺目的光彩,浮光跃金似的,粼粼地晃着人的眼。
山中的小动物们也出来活动了,晏灵修所到之处,总能听见它们在灌木丛中窜来窜去的动静。
理智告诉他应该赶快回去,跟孟云君待在一起,或是循着洪水的流向往上找,那拖家带口的一个宗族,不知能有几人幸存下来,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少爷,也被他丢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也要给人家安排一个去处才是。
然而晏灵修现在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只想找个地方远远地躲开,最好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连带着他身体里这个死而不僵的残魂一起,混着落叶无声无息地腐烂进泥土里。
这本就是他既定的归宿,只是他以前总也不肯认命罢了。
“何必这样如临大敌呢?”阎扶懒洋洋说道,“只有当你虚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才能趁虚而入——就像这次,我不就什么都没做吗?”
晏灵修没理会他,漫无目的地在山中逛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往山顶去,找个离孟云君不远不近,又可以远眺的位置,等到他回返时,就悄悄地跟上,到周家人那里看一眼。
然后呢?
他以前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只是为了寻找一丝生机,那时再苦再累,只要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冗长的噩梦,干净清白地立于天地间,就算走了再远的路,吹过再严酷的风霜,也不觉得如何难过……可这些如今看来不过奢望罢了。
天意早在十三年前那个秃鹫盘旋、血流成河的黄昏就昭示了结局。
他不抓紧给自己置办一副棺材,日后恐怕就要辱及师门了!既是如此,他不论怎样挣命地求活都是徒劳,又何必再做无用功呢?
晏灵修想明白这些,一时间心灰意懒,根本提不起兴趣欣赏周遭的美景,此时恐怕是泰山崩于前,估计也只能换来他平平淡淡的一瞥……但身后如影随形的窸窣声实在是太明显了,尾随者丝毫不懂得该如何隐匿自己的行踪,还总是要去扑路过的鸟雀,把这些可怜的鸟儿闹得嘎嘎乱叫,晏灵修就是想装听不见都没办法。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道:“出来。”
树丛慌乱地晃动起来,掉下来不少叶子。
晏灵修耐着性子不走,过了许久,一只鬼鬼祟祟的猫头从树冠里探了出来,三跳两跳跃下树干,仰首挺胸地蹲坐在晏灵修跟前。
作者有话说:
树灵出场啦~
争取五章之内结束前世!
第119章 生民百代
这是一只长约一尺的黑猫,皮毛不掺一点杂色,短手短脚,骠肥体壮,先是对着晏灵修细声细气地“咪”了一声,接着便开始绕着他转起圈来,还用尾巴去勾他的腿。
这位陌生来客自认模仿得天衣无缝,从他细软的毛发,圆润的体格,再到柔顺的性情,无不是按照那些在凡人怀中备受宠爱的狸奴幻化而出的,可眼前这人却丝毫没有被他的风姿打动,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树灵?”
黑猫故作不懂人话,赖在原地打了个呲毛咧嘴的哈欠。
晏灵修:“再不走,就捉了去劈柴烧。”
黑猫眼看着要往他裤脚上蹭的脑袋一滞,登时炸开了毛,直上直下地跳了起来,当场口吐人言,难以置信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装得明明这样像!”
晏灵修表情非常淡,一个音也没答他,漠不关心地转身走了。
这世间山川秀美、钟灵毓秀之地,往往能孕养出一些为天地造化所钟爱的精怪,这树灵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而晏灵修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还是多亏了鬼王——这魔头大概没少捉这些天生地长的灵物做零嘴,对判断他们的真身极有心得,一口就道破了小小树灵的底牌。
“喂?喂!你别走啊!”黑猫急得跳脚,见叫不住他,连忙撒开四蹄地追了上来。
“你就不好奇他为何会缠着你不放吗?”
阎扶今日兴致尤其高,话说一半留一半,神神秘秘道:“这些小东西的感知可比凡人敏锐多了,以前隔得老远都能闻见我的味儿,知道我不好惹,夹起尾巴就躲没影了,唯有这只不同寻常……你猜他到底在你身上闻见了什么,才会如此锲而不舍,赶都赶不走呢?”
晏灵修的脚步下意识一顿,被树灵看准时机,四肢打滑地窜过去拦住了他的去路,霸道地宣布道:“不准走。”
“……”
晏灵修终于抬起视线,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树灵。他那双眼睛既寒且亮,眸光如同月夜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当他用这样的视线审视着什么的时候,甚至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树灵瑟缩了一下,但又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亲近之意,外强中干地凑过去嗅了嗅鼻子。
“你闻起来好古怪啊……”他的一张猫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狐疑,“明明一身鬼味儿,可你偏偏多了影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
晏灵修的心跳蓦地乱了几下,有一刹那,他下意识攥住了手,仿佛那里有一柄剑能让他握住,但这冲动只是一闪而过。他静静平复了呼吸,问道:“你知道厉鬼是什么气味?”
“那是自然,我养过好几只呢!”
树灵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浑然不知这是怎样的成就,滔滔不绝道:“我比较过,‘厉’的鬼气在一众恶鬼里是最充沛的了,气味尤为舒服,他们待我也很亲近,自愿留在山中陪我……可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后来他们渐渐觉得日子无聊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也没有找到新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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