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润和其他外勤撤退的方向恰恰相反,他一口气冲到了法阵中央,那面历经千年的黑亮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回过头去时,能看见后方群鬼遮天蔽日地涌了过来,犹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鬼影幢幢。
他掏出水晶瓶,用力往下一摔。
保存在里面的,晏灵修的血流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鬼本来是不会流血的,就算真的受了伤,流出来的也只是形似“血”的东西,那是他们魂魄燃烧后得来的产物。
但晏灵修是独一无二的生魂成鬼,他的身体还沉睡在幽深的山洞身处,被不肯下死手的不尘剑静止在生机断绝前的那一刹那,他从鬼身上放出来的血,来源其实是他的本体。
阎扶的残魂借用他的身体苟活了一千年,甚至比他诞生后在人间自由自在的时间还要长,不知何时起,他和阎扶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了血脉相连都不能形容的地步。
他是鬼王亲手给自己挑选出来的继承人。
天枢院周围连绵的群山都在震颤。
半空中,成千上万条鬼影愣住了,脸上先是一片空白,随即齐齐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困惑——
同一时间,他们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相似的两个“存在”?
到底该听从哪一个呢……
阎扶冥冥中意识到什么,身体陡然一僵。
他心里的念头好像被暮春时节被卷上天的柳絮,此起彼伏地随风乱舞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超出他的控制。
调查局那群半吊子的驱邪师吗?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一切的?他们的先祖尚且填了几代人的命进去,何况是现在死几个人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儿辈?
还有那异想天开的“人鬼共治”,虚弱得犹如风中火烛,被他轻而易举就砸了个粉碎。如此天真又愚蠢的凡俗,怎么可能有本事破坏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电光火石间,阎扶满心迷惑不解,甚至忘了恼羞成怒。
明明他已经前所未有地谨慎了,为了扭转局势,更是绸缪了数百年,含垢忍辱苟活于世,被卑微如蝼蚁的鼠辈羞辱,到头来……还是注定要失败吗?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脱胎于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鬼王啊!
群鬼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却足够晏灵修用了。
阎扶面色一变,然而此刻再躲已是迟了。
远处槐树里那抹血色的衣角倏忽不见了,阎扶身前,一道裂隙悄无声息地撕开,晏灵修探身而出,手持利剑,迅疾如电地朝他刺了过去。
阎扶反应极快,霎时不顾一切地飞身后退,但胸口还是被不尘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比凡人色泽更深沉的血液顿时瓢泼而出。
晏灵修猛地刹住身形,站在阎扶和孟云君之间。
阎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口,似乎有点惊奇,抬手沾了一下,送入口中尝了尝,不知又触动他老人家哪根神经,忽的低声笑了起来,撩起眼皮,问道:“不先把你的小情人藏起来吗?”
晏灵修冷静地看着他,身穿着他当年上天枢院前特地为自己置办的“丧服”,后来自戕时不幸浸满了血,就像他化身厉鬼时那件永不褪色的红衣一样。
但如今那些血迹都凭空消失了,不尘剑也仿佛从未刺进他的心口,将他钉在洞里一千年似的,驯服地被他握在手中。
晏灵修抖了抖剑上的血珠:“不用,我和他性命相连,我不死,你就杀不了他。”
“好啊,好啊……”阎扶乐不可支地点点头,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虚空之中。
幻境崩溃了,破碎成星辰般的碎屑,露出现实中早已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将近崩塌的高山,霞云低低地环绕在他们头顶,那如同来自深渊的巨手已经非常逼近了,似乎努力一踮脚就能够到。
阎扶笑够了,自虚空中抽出一柄血剑,铿锵出鞘,同时不尘剑也迎面砍来,一黑一红两柄利器重重撞击——砰!
阎扶猩红的眼睛近在咫尺,一向风流从容的面庞居然有些狰狞:“就算你清醒着睁开眼又如何?我还没有输!”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向天一举,狠狠地攥紧,那巨大的血手顷刻间就被他拉低了。流动的风带起晏灵修的发梢,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阎扶,双眼好似一面古井无波的湖面,折射出对面人狼狈而焦躁的眼神。
阎扶想到一种可能,得意的冷笑霎时凝固在嘴角,前所未有的惊疑袭上心头,他猛地抬起头来,僵硬了一瞬。
在那只横空出世的巨手中,囚困着万千怨灵,因为无可逃脱,所以极尽凄厉地哀嚎着。可突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怔住了,身上缭绕的怨气和血气开始褪去,一个接一个被清凉的晚风洗去,褪色成那些安详离世之人才会有的洁净的魂魄,在空中消散了。
像一朵蒲公英,经历一宿的风露,迎着光纷飞飘零,悄无声息地回归天地间,自由而安宁地流往下一个归宿。
……他居然把自己残魂里的力量消化了?
阎扶只以为晏灵修会使尽浑身解数压制自己的残魂,或者恨之入骨地用不尘剑除去它,万万没料到他其实并不反感当鬼王,一时间错愕非常,居然来不及气急败坏。
这是他计划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变数。
这和自己当时诱骗他时许下的承诺有什么区别吗?不一样是借用鬼神之力?他一千年前不愿意,为此宁肯自戕,怎么过了一千年,他那颗养不熟的人心就又转过弯了呢?
“不……不可能……”他一分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了几分,不尘剑立刻压下,死死抵住他的喉咙,两柄剑锋摩擦出刺耳的锐鸣。
锵!
灼目的电光自两剑交接处爆出,强横的气浪狂卷而过,碎石、古树、泥沙都在这无可匹敌的劲力下扫荡一清,犹然去势不减,狠狠削进环绕四周的山体,巨响过后,弥散的烟尘腾空而起,无数岩石轰然滚落。
血剑当啷摔在地上,鬼王单膝跪地,小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仍旧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肯——”
“因为我太贪心了,”晏灵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既想杀了你,又不想受制于人。既然天赐良机,在不好好捉住,是要遭天谴……说起来,我还要多感谢你才对。”
他眼底是刻骨的冷漠和讥讽:“若非你选择在我的身体里苟延残喘上千年,我还没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呢。”
阎扶的目光定在他手中寒光凛然的不尘剑上,凝滞了一瞬。
“不愧是曾经凭一己之力就让我跌了个跟头的人物啊,是我太小看你了,能冲自己挥剑,还有什么决心不能下呢?”他喉咙破损,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你这么做值得吗?从今以后,你可就顶替我,成为天下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死敌了。”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晏灵修道,“只要我心甘情愿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第148章 漫长的时间
阎扶没料到这个回答,显然愣住了。被割破的半边喉咙让他呼吸困难,他捂住脖子,指尖溢满了自己冰凉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心甘情愿?”一股屈辱的怒意从他心底升腾而起,阎扶额间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里,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哑着嗓音道,“可笑至极!你当今天杀了我当投名状,他们就会轻飘飘地放过你吗?上次你一时不忍救下他们,结果却只能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被迫自杀谢罪,这样的下场,你难道这么快就抛之脑后了吗?你——”
晏灵修没等他把厥词放完,一剑劈了过去。阎扶表面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却在他出手的瞬间贴地向后掠去,挥手召起血剑,划破空气,死死挡住向他急速逼近的不尘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裂隙凭空出现,在阎扶身后悄无声息地张开。
他要跑!
此人做了数千年鬼王,亲眼见证无数门派更迭消亡,掌握的秘法禁术不胜枚举,这回不过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放虎归山,不知来日他又会用什么闻所未闻的手段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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