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之中无人应答。
他说:“我……”
我喜欢你。
夜色深黑,一直延伸到杳无边际的远山,好像夜色绵延不绝,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孟云君讲不下去,涩然闭上了眼,月光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像降下了一层霜。
“我……”
孟云君在桌案前醒来。
维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身体都僵硬了,他撑着胳膊起身时,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酸胀的抗议。
黎明未至,书房光线昏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室内的景象。孟云君不知道自己是多晚睡过去的,又睡了多久,回过神来时,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油灯也已经熄灭,托着一截浸到油中、末端烧至焦黑的灯芯。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压在手臂下的手稿抽出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新旧不同的蝇头小字,后面几张纸有些乱,是他昨晚困极了的时候写的。
孟云君洗干净砚台,重新磨好了墨,提笔将这一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吹干,收拢整齐,想了想,在最开头题了个名字。
有敲门声响起,孟云君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屋外已然遍布晨光。他叫了进,一个少女推门走了进来。
何宁今年十四岁了,到了可以独立外出游历的年纪,这次是来向师父辞别的。她看起来有点紧张,面容严肃沉静,好似一枚高山之巅的玉珠,凛凛然有种不可侵犯之感……只可惜身量还不是很高,还是个孩子模样,因此站在孟云君面前时,总是尽力挺起胸膛,抬起下巴,像一只自命不凡的仙鹤。
孟云君看着好玩,忍着笑叮嘱了她几句,问道:“想去什么地方?”
“莲花山。”何宁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好似这个地名已经在她心中徘徊了很多年似的。
她的眼睛心虚地往下一瞥,又立即抬了起来,借口找得也是冠冕堂皇:“听说那里常有村民迷路,我想查查是为什么。”
孟云君怔了一下,良久后他说:“你去吧。”
何宁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后,直到站在了那片从门框洒进来的阳光里时,才转身离开。
她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剑,踌躇满志,毅然决然,准备揭开那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且有些残酷的真相。
孟云君站在窗前,目送着女弟子渐行渐远,恍惚中想到他和晏灵修,还有二师妹和三师弟,似乎都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出远门,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就如他们的父辈、祖辈那样,走上自己的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清风吹过山间,结满了花苞的梨树摇摆起枝条,练功台上,又一代小弟子摆开架势,自信满满地比划起昨日新学的招式来,果不其然招来老师的一顿怒骂,学堂里传来摇头晃脑的读书声。
老院长的坟前,一只野狸子扒着供桌站起来,嗅了嗅那气味可疑的杯中之物,大着胆子舔了一口,被辣得不轻,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那一座座坟茔连在一起,犹如迷宫,有的新,有的旧,因为经常修缮,依旧显得格外有气势。
来扫墓的弟子晚了一步,大呼小叫地追打了一阵,忽的想起先人安葬之地不得高声,忙掩耳盗铃地捂起嘴,互相看了看,都觉得非常有趣,嘻嘻笑着拎着小铲子除起草来。
孟云君回到书桌前,把那沓手稿拿在手里,目光凝结在他刚刚写下的那四个字上——
“绝处逢生”,这是他为这本秘法起的名字。
然后下定了决心。
窗外,绿柳浓荫,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说上一辈子孟云君在刚看到小师弟用控术的时候就上去询问的话,大概就是这种可能了,小晏心防太重,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所幸下一辈子他脑子不清楚,不记得这些了,大师兄趁虚而入,很快就取得了基本的信任!为他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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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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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游魂
晏灵修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忘川河将他带回了遥远的难以企及的过去,他的意识附着在了曾经的自己身上,随着他长大,跟着他四处游历,从满怀期望到随波逐流,再到心如死灰,最后不名一文地死去,几乎是将其中的喜乐悲苦再次亲身尝了一遍。
他在这场旧梦中挣扎,太过逼真,太过漫长,以至于在他举剑自戕,魂魄离体之后,仍有好长一段时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今夕又是何夕……时空错乱带来的影响非比寻常,而等他从幻觉中艰难地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时,却发现回忆远没有结束。
他被困在了下一重梦境之中。
时间如同永不停歇的车轮,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按部就班地往前行去。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的他还在树灵的庇护下一无所知地养伤,晏灵修虽然灵台清明,却没有形体,也发不出声音,只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这一切。
他又回到了天枢院,这时距他死去应该过去许多年了,因为他看到了已经初具少女模样的何宁,似乎刚洗完头发还没擦干,湿漉漉地披散在背后,衬得整张脸愈发的小。夜幕降临,她捧着一本书在灯下刻苦钻研,手边摆满了朱砂符咒等物,学一段就自己试着画一段,有的失败了,但多试几次总能成功。
她屋里的摆设和小时候那奢侈华丽的作风不太像了,衣饰都是素色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花钿不见了,鞋面也不再有大片的绣花,配饰除了玉还是玉,各式各样的书塞了一架子……就是到处都乱七八糟的,显然屋主人还保留着随手乱放东西的习惯,很有几分不拘小节的意思。
然而不论如何,这个曾受他庇护,对他全身心依赖的小姑娘还是平安且健康地长大,正如他之前所期待的那样,没有受到一点牵连。
晏灵修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他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师父过得如何?大师兄还生他的气吗?二师姐和三师兄从小吵到大,有没有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
还有小师叔,他在天枢院吗?这估计有点悬,他老来多病痛,师父几次去信要他回来修养,都被拒绝了。看守竹楼的老仆惯常地偷懒不去值夜,被他偷走了不尘剑,会不会受到责怪?还有被老师丢进荷塘里的鬼婴以及他的众伙伴,是否还是冥顽不灵不受教,日日藏在水中,伺机吓哭每一个路过的小弟子?……
晏灵修生前从未意识到,在这世上,他竟有这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可他死得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再看他们最后一眼,好好道一声别。
此时没有人看得到他,沉重的皮囊也终于被抛弃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晏灵修的心性似乎也跟着变得浅薄起来,突然就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想到了什么,立刻就要去做,当即转身迈过门槛,头一次在天枢院里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他跑过静夜的荷塘,秋意渐浓,降了几场寒霜后,满池都是荒疏的残荷。有细密的雨丝飘下,淅淅沥沥,溅起无数细密的波纹,落在人身上想必很冷,因为他途中看见的所有仆役在巡夜时都哆哆嗦嗦地拢着袖子,缩着脖子。
晏灵修感受不到这彻骨的寒意,他的心情像一只越吹越大的泡沫,虚幻地升了起来,每多靠近一步,就更加雀跃一分。
他快步跑到窗下,略微有些气喘,昏黄的烛光透过纱纸,朦朦胧胧地映照着他的脸。
就在他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的瞬间,那亮光忽的近了,窗内映上了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缓缓推开了它。
那一刻,晏灵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并不是不苟言笑的老院长。
孟云君端着一盏烛台,拢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里面只穿了寝衣,像是夜半刚从梦中惊醒。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满脸病容,憔悴非常。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三尺,似乎正在无声地对视,晏灵修双手微微抱住肩,终于感觉到了冷。
这不是院长的居所吗?
所以……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秋风掠过窗棂,发出一唱三叹的呼声。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直到眼眶发酸都没有移开,然而孟云君的视线却穿过了他,落向了深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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