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正要退下,又听那道声音补充说:
“回去后不要声张,小心吓到流民百姓。”
少女们连忙应下。
临走时,粉衣少女大着胆子抬头,与鲜得一见的阁主对视了一眼。
对方回给她了一个温和的浅笑。
这笑很淡,回程一路却在她脑海挥之难去。
嗓音温和,笑也温和,可那副眉眼却像雪。
凉凉的,浸到骨里。
.....
阁主吩咐交代把古怪尸体抬进涟波殿,说要独自研究。
几个守卫弟子按照吩咐将尸体抬进了涟波殿,便纷纷退下了。
众人走后,江月白却根本没有抬眼去看那具古怪的尸体。
只面不改色地坐回了桌后,继续翻看方才看到一半的书籍。
没过片刻,殿外忽然又有了响动——
“阁主,有人求见!”
江月白还未答话,殿门处的两个侍从率先替他答了话:“不见了。今日阁主事务繁忙,什么人都不见了。”
他们没说假话,近几月缥缈阁处理的麻烦事比过去几十年全加起来都多——刚送来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尸体,现在又有人找上门了。
缥缈高阁不入世,多年来山中弟子只在世外静心修道。今逢战乱,才破例收了许多流亡百姓。
但有不少人假扮流民浑水摸鱼,想要趁机拜入门中,他们这几日见得多了。
“可是......”来通报的弟子略有为难。
“若又是有关战事流民,去找山下弟子帮忙。”女侍抱剑怀里,走上前了几步。
“但是......”通报弟子仍旧没离开。
“弟子们解决不了,便去找几位长老操持。”玄衣男侍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流民百姓。”通报弟子提高了声音,稍有焦急,“是、是......”
“倒是往下说啊!”两侍从也跟着焦急。
“那个少年说,他是、他是......”通传弟子支支吾吾,脸都涨红了,“他说他是——”
“是阁主的儿子!”
两个侍从一起瞪大了眼:“什么?!”
......
“你叫什么名字。”
古怪的尸体暂时被搬到了一旁,因为又来了更古怪的。
涟波殿内的侍从们神色各异,数道目光都汇集在这个少年身上。
“江小圆。”少年站姿挺拔,回答得字正腔圆。
侍从们的神色更加诡异了。
首先,阁主在缥缈阁隐居避世,为了悟回以前的剑法,静心修道,已经有很多年不问俗事、更不问情|事、更更不近女色,绝对不可能有儿子。
其次,阁主不姓江。
前几日来找阁主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还都情真意切地说一些想要拜师的话。今日这个连情真意切的拜师用语都省了,直接说“我是你儿子!”
未免有些,太不走心了。
他们都等着阁主发话让这少年离开,可半晌什么也没等到——
阁主目光停在少年脸上,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
江月白的确在沉思。
沉思了片刻,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这回少年没有答得字正腔圆,而是皱眉垂目,纠结了一会儿,才又抬头:“这要看怎么算啦,要是按我的时间算,我今年十一岁,要是按你们的时间算,我该是有快一千岁了哦!”
......太离谱了!
——满殿侍从皆自心底发出了感慨。
这年头人心不古,谎话都编得这么假了吗。
一千岁还来这里找爹?找孙子怕都化成白骨了。
来拜师之前能不能先了解一下常识?想要有千年寿命起码要有个元婴以上修为吧?一个小屁孩就敢随便用“千年”这个词,当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玄衣男侍上前就要把这满口胡话的小儿带走,却被制止了——
“空山,你与凝露先出去。”
空山与凝露是缥缈阁主的两位近侍,向来跟随左右,此刻闻言皆怔。
“我有话单独问这少年。”江月白说。
“是......”两个侍从对视一眼,退离了涟波殿。
殿门一关,殿内只余二人。
江月白起身走近少年,微微俯身,细细端详了一遍这少年的面容。
看了片刻,他心道:糟糕,好像确实与自己有些许神似。
“你姓江?”江月白问。
“是啊。”江小圆点头。
江月白心内又道了几声不妙。
旁人不知他曾经姓名,但他自己知道。
江,月,白。
这三个字是他最初的名字,也是唯一的真名。
但这三个字太耀眼,反倒成了负担。千百年来他换了不少身份,也改过不少姓名。
永生无尽,有时也是一种麻烦。
天劫旧事距今已有千年,过往种种皆已模糊不堪。
天门之战他早就毫无印象,只记得两个字,“忘尘”。
这是来自天道的诅咒,天道却言:忘却前尘不是惩罚,而是相赠。
之后想来,他很认同。
光阴漫长,若记得点点滴滴,倒是折磨。
突破天门枷锁,三重仙境无相无形,不在九天云霄上,而是无处不在。
来去自由,再无拘束。
他不想做高处不胜寒的仙人、也不想再做什么背负误解的拯救者,他做过逍遥散客、也做过红尘凡人,这次选了避世而居,只想悟回从前所修剑法。
每隔百年,忘尘咒都会模糊前尘记忆,他也乐得忘记,改名换姓,重与新的芸芸众生再活一世,尝遍人间百味。
这般逍遥千百年,从未有过什么恩怨,因为曾相伴过的人都早已离世逝去,虽然其间也有因修炼而长寿的故人找上门来,但大都自称是知己挚友、再或是师徒同门之类、严重点的说是旧情难泯之人......
但,儿子。
还是头一回。
江月白面上不动声色,心内早已波涛汹涌。
怎么还搞出孩子来了。
这也太混账了。
“你......”犹豫片刻,江月白还是问了,“你母亲是谁?”
“我母亲?”江小圆睁圆眼睛愣住,愣了很久,忽然咧嘴笑起来,“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啦!”
他毫不见外地伸手拉住了江月白的手,向着殿外走,“跟我来!”
涟波殿门推开,满院的侍从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人。
“阁主,这个小孩......他不会真的是......”
空山与凝露用一言难尽的眼神询问——这小孩难道真的是你儿子?!
什么时候有的?
为什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江月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轻声道:“我随他下山去看看。”
......
静泉山各个山谷的弟子寝舍都改造成了供逃亡百姓居住的地方。时近黄昏,到处燃着炊烟篝火,飘着食物的香气。
春日傍晚不冷不热,小风轻吹。大家都一边吃东西一边与他人闲聊,俨然一幅田园忘忧景。
巡逻弟子们见到江月白,都是一惊,连忙行礼:“阁主怎么到这里来了......”
江月白还没答话,小圆已经拉他向前走了:“快呀!就快到啦!就在前面!”
巡逻弟子看着江月白往更远处的流民住地走,正犹豫要不要跟上,江月白回眸对他们轻摇了下头,示意没事。
弟子们识得阁主,百姓们不认得,江月白沿道走过,人们悄声议论:“这人长得真干净啊......”
“啧,会夸人吗,那叫长得白净......”
“白净也不对,那是俊俏......”
“感觉都不太对,这些词都不对......”
“总之就是很好看就是了!”
“诶!你们觉得这个,和那边那个,谁更......”
江月白一路心事重重,还是有些顾虑的,脑海里预演了许多与这少年母亲见面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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