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善刹那僵住了。
“怎么回事?”
谈善迅速:“没什么。”
鬼冷冷地掀起眼皮。
谈善仰起头,羽绒服里裹着白皙颈项,轻轻一碰就能折断的弧度:“真没什么。”
鬼叫他全名:“谈善。”
谈善怕他生气,迅速:“我之前做过开颅手术……”意识到鬼不明白他又拙舌地解释,“就是脑袋里长了一个小小的,不应该长的东西,要把它拿出来。”
都说到这里了,谈善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什么,但我不是故意的。”
鬼眼皮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谈善抓了抓头发,小心地看了一眼鬼,拉住他衣袖,发现没被挣开松了口气,眼睛又笑起来。
鬼没有说话,唇角拉得平直。
谈善就只敢虚虚攥着半截衣袖,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有一点儿泄气了,又很快振作起来:“对不起,我……”
话说到一半脑袋忽然被揉了一把,谈善一怔,冰冰凉凉的指腹顺着额头往后,将他前额发悉数往后撩。
“没有让你道歉。”鬼低声问,“疼不疼。”
第43章
鬼靠近他, 抱紧他,另一只手护在他背后。像是在问头疼不疼,又像是在问别的。他靠近了, 胸膛冰凉, 谈善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越来越快。他发怔地抬起头, 徐流深睫毛安静地落下来,正在仔细检查那条凹凸不平的、长长的丑陋的疤。他很认真, 手指摸索着碰,动作小心,一边摸一边微微皱起眉。
疼不疼。
落地窗透亮, 谈善的牙根忽然酸了一下。吃了一整颗烂柠檬的酸, 又苦又酸。那股酸意来得莫名,最开始只是某一颗牙齿, 很快蔓延至牙周,紧接着整个牙帮都酸起来。
“一点点, 也没有很多。”
痒,谈善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脑袋,小声说:“但是没有头发, 头发剃光了……不好看。”
鬼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手指碰到一起,谈善冰得一个激灵往回缩, 缩到一半又突然反应过来,勇敢地抓住了那只手。
“我死之后……”
谈善试探地问:“还发生了什么吗?”他想问的是,为什么变成鬼。
手被抓得很紧, 生怕他离开的力道。
鬼顿了一顿。
他在镜子里见到过现在的自己, 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太能称作“人”。
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死人显然有区别。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有惨白的一张脸和尖尖的獠牙,淡紫色的血管几乎快要从单薄的皮下挣脱出来。常年不见阳光令他身上有发霉的味道。他是陈旧朝代的一件遗物,埋在地底多年被挖出来。而谈善是新的,血液温热的,皮肉滑腻的。
谈善手中一空。
“啪。”
鬼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空气阴冷下去。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
谈善不知所措起来,又本能地去碰他:“怎么了。”
他身上体温偏高,意思是对他来说鬼的体温太低了。冬天,室内温度本来就低,暖气还没起作用。他说话时嘴里会哈出薄薄的白雾,雾气里薄荷糖的甜味弥漫开,甜里带着辛辣后劲。
“没有发生什么。”
谈善搓了搓鼻尖,安静了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
鬼说:“没有。”
谈善停顿,突然问:“为什么不让碰。”
鬼喉结往下一滚,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谈善身上。
他还记得的,眼前这人怕冷,也怕热。雨夜凉爽,睡着后就会主动往他怀里钻,脸颊贴着他胳膊,小动物撒娇一样无意识地汲取热量;等天气热了不喜欢穿衣服,要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才好。他漂亮,也纤细,手长脚长,腰肢柔韧。背脊拱起时像一只美丽的天鹅,或者因搁浅而跳动的白鱼。
他没什么自己在面对一只鬼的自觉,也不知道鬼意味着什么。乌黑额发长出些许,天真得可爱。
鬼强忍暴戾:“不想。”
谈善花几秒分辨他话里的意思——
算了,理解不了。
“不行,可是我想。”谈善干脆地拒绝,“就碰。”
他一边快速靠近一边脱羽绒服,脱完往沙发上甩,从毛衣袖子里挣脱出半只手,还抽空指导:“你快抱我。”
鬼警告:“……谈善。”
谈善:“在这儿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鬼退到墙角,一堵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眼看他就要穿墙而过,谈善猛然一停,盯着他看。
“我要生气了,你不说清楚,又抵触我。”
谈善冷脸道:“你再退一步试试看。”
鬼忍耐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瞳孔又冒出隐隐的暗红。他周遭气息压不住,阴寒冷意倒灌而出。
谈善霎那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往后退。
他退的动作太明显,鬼脑子里那根岌岌可危的神经一下崩断。
“砰!”
谈善愣在原地,躲都忘了躲。等脖子被卡住往上抬时才后知后觉什么,他甚至不是害怕,强烈的喉口阻塞令他干呕,他这才出于求生本能吃力地发出一个音节:“徐……”
王世子有一双并不养尊处优的手,他精通六艺,尤擅骑射,能拉上百斤的沉弓,臂力难以想象。从小臂劲弧往下是张开的五指,骨量重于皮,指骨明晰且瘦长有力,每一根指节附近埋藏青筋,内收于腕部。虎口和中指内侧布满厚厚一层茧,常年弯弓射箭习武所致。
这双手上不管戴什么东西,红玛瑙,翡翠扳指,亦或是裹缠纱布都有一种暴力美感。华丽和柔软无法削减一丝一毫上面附着的残忍。
“谈善。”
鬼舌尖轻轻一抵上颚,再一卷舌,悚然地从唇齿间发音——他没有真正用力,他只是想和谈善平视,他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爱人。一千多年,太久了,日子从不是一二三四五数到一千,是一二三四数到三百六十五再从一数到三百六十五,数一千多次,从零走到一还有二十四乘以六十乘以六十要数——没有人这样记录时间,但地宫太黑了,必须这样才能对时间的流逝有准确的认知。
鬼坚信有人会来找他。
他真正醒过来的时间在二十年前,一年没关系,五年没关系,十年没关系,因为他等的人还很小,要等到他十七岁,他才会回到过去,遇到十岁的徐涧。
第十七年过半。
鬼依然耐心。
有人误闯墓室阵眼惊扰他沉眠的一瞬间,刺眼手电光从层层黑土之上照下来,那显然不是他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给他带花。
一切都太陌生了,他受困于埋骨之地,如果他等的人不踏上这片土地,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要挖开这座千年坟墓,拿走里面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风水师拿着灵幡,道士拿着黄符纸,面露贪婪。鬼站在棺椁上,太久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嗓子沙哑难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鬼当时身上也并没有铁索,温和地说,“我在等他。”
墓室里堆着珠宝和极难保存的古董,庞大地宫金砖银玉。盘踞它们的恶龙是一只涉世未深的鬼,鬼告诉他们——你们可以拿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找的人在哪儿。
谈善涩然:“之后……之后呢?”
鬼瞳孔凝成碧血的一点,意味不明道:“之后?”
他猛然用力,谈善被拖住后脑勺被迫仰起头,一截脆弱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下。白色长袖领口滑下去,冷风往下灌,吹出一片鸡皮疙瘩。
这姿势太没有安全感,谈善手指蜷了蜷,仍追问:“然后呢?”
鬼没有说。
“太久了,都快要忘记你是什么模样。”
鬼难耐地抵了抵犬齿,说一个字就急不可耐靠近一毫厘。他浑身的毛细血管都处在因兴奋而引起的急剧收缩中,眼周皮肤最薄最清晰,红了漫开如蛛网的密密麻麻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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