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孙雪华是觉得自己没有挑战他的资格,一怒之下射中那棵红蕊白梅最顶端的花枝。盛放的梅花凋落,轻飘飘地落在孙雪华肩头。那人神色未变,静默而立,仿佛一切事端都与他无关。
陈勉情绪激动地说道:“孙霁初,你要做这天下第一,我陈勉也能做!你为何不与我一战,是看不起我吗?”
围观的五柳山庄的弟子们不敢言,一个两个都昂着脖子等孙雪华给个回应。
而跟在孙雪华身后的临渊弟子,则是好言相劝:“陈姑娘,我们掌剑不是好斗之人,还请陈姑娘收回战帖吧。”
陈勉更是生气:“依你的意思,还是我的咄咄逼人了?”
临渊弟子面面相觑,孙雪华淡然开口道:“陈姑娘误会了,我今日并未佩剑,若以长鲸行为武器,实在是胜之不武。”
他不急不缓地解释着:“长鲸行乃我临渊世传名剑,其器锋利,力量磅礴,我若用此剑,对陈姑娘而言,并不公平。”
陈勉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想,这孙雪华也算为人方正,不会占兵器上的便宜。但再深究,临渊传承深远,五柳山庄再怎么样,仍是不及,更没有如长鲸行一般的传世名器。
她道:“那你回了临渊,什么时候取你自己的剑?什么时候再来我五柳山庄?若是你不便前来,我去临渊找你也行。”
五柳山庄门下弟子,有几个忽地笑起来,对着陈勉叫嚷着:“大师姐,你别是喜欢人家孙掌剑,借着比试的由头,追求人家吧?”
“胡说什么!”陈勉气不打一处来,“我可不会指着男人过活!”
孙雪华闻言,劝慰着:“陈姑娘是有识之士,有志之人,将来必定能一展抱负,成为正道支柱。但临渊与五柳山庄相隔甚远,我此番回去,门中事务繁多,恐怕不能答应姑娘,一定再来此间。若陈姑娘不嫌,在下便央你一件事。”
这个“央你一件事”,说得倒是恳切。
孙雪华如此放低姿态,陈勉再怎么样,也不能越界了。她放缓了神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我力所能及,必定给你做到最好。”
孙雪华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他请求陈勉为他再锻造一把新剑。
“临渊没有吗?我五柳山庄又不以冶铁铸剑为业。”
“我有佩剑,名曰和光,但此剑,不能与陈姑娘比试。”
“为什么?”
陈勉猜不透这个人,总觉得他说话不敞亮,不直白,尽做些表面文章,说着场面话,客套话。
孙雪华立于阶前,与陈勉隔了两层台阶的距离,刚好与人视线齐平。可即便如此,陈勉仍是觉得他高不可攀。
太多人注视着他俩的动向,反倒不好说话。
此刻在冷冷夜风中,深深庭院里,森森青岩上,孙雪华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挚友,我已与他约好,将来要再对剑。”
陈勉一愣,接着竟有些不可思议。她就像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孙雪华这个人,太冷漠,太高傲,挚友一词从他嘴里出来,就十分缺乏说服力。
“谁有这个本事,能得孙掌剑青眼?”她问着,倒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实意地发问。
孙雪华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几分,勾出一道淡淡的弧线。
他似乎并不愿细说。
陈勉也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
可很快,孙雪华就说道:“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陈勉蹙眉:“听不懂。不过也罢了,这是你的事。”
她想了想:“你的挚友,想必也很厉害。要不这样,再过十年,说不定我也大道得成,到时候我登门拜访,见一见你们二位。”
她满怀斗志地笑了下:“等到那天,我要让你们都做我的手下败将。”
孙雪华闻言,竟是淡然一笑。那时候的他也才十七岁,还没有日后做掌门时那般不动如山,这会儿笑起来,还保留着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陈勉这才觉得,他与自己是同龄人。
她也笑着:“日后顶峰相见,我的名字一定在你孙霁初前头。”
“那就祝陈姑娘得偿所愿,一鸣惊人。”孙雪华仍是淡淡地笑着。
此后,陈勉应约去锻造一把好剑。
不少人笑她多事,也有不少人对她怀有偏见,说她明明就是贴着孙掌剑,还死鸭子嘴硬。老庄主爱徒心切,勒令所有人不得再提,陈勉也不是个爱追究的性子,就随他们去了。
陈勉自认是个顶天立地之人,既是要与人比试,既是答应了孙雪华的请求,那她必定全力以赴。
陈勉记得,他们今生见过两面。
第二面时,已经是魔都祸乱,孙雪华以身殉道那天了。
漫长岁月里,陈勉都不曾再见过这个人。再见面,那人在杀气腾腾的骨河边,孤身一人,决绝赴死。
年少轻狂终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彼时的陈勉亦遭受了丧家之痛,在悲恸与绝望中,被迫成长着。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抹月白天青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孙雪华有没有等来那个人,有没有等来那场比试。
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了。
她朝着孙雪华大喊:“孙霁初,你等到你的好友了吗?”
没有回应。
封魔大阵降下,孙雪华生魂燃灯,夜城上空升起一盏金色长明灯,光照万里。
陈勉张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中阵眼,将那长明灯牢牢钉在了封魔大阵中央。
至此,大阵便坚不可摧,邪祟绝无再出世的可能。
陈勉握紧手中长弓,闭上眼,低下了头,向孙雪华无声地道别。
她想,她与这人的比试,终究是埋没在了岁月的荒野之中,无处可寻了。
第84章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到了庄内。”
孙夷则觉得她的故事并没有说完。修仙之人, 容颜不会轻易老去,可陈勉如今垂垂老矣,半分修为不见, 想来她归庄后, 定也发生了重大变故。曾经风光无限的五柳山庄首徒, 今时今日,却在街头卖柿饼。
孙夷则心生惋惜,陈勉却笑了一声:“不必为我介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行行复行行,定是要达成我的目的。”
她神色淡然, 有种过尽千帆之后唯有释怀的平静感:“说起那把剑, 我明山城确实难得上好的工匠,好在我及笄之后,便时常外出任务。在一次远赴雪域之时,意外得到了这块寒冰铁。之后,我便去请了位故交,替我打造这把剑。”
“那位故交,姓栾。”
孙夷则与傅及异口同声:“栾易山?”
“不是。”
陈勉回忆起过往时,语速总是很慢, 她自嘲着:“年纪大了,思考事情不及年轻时敏锐了。”
她道:“我那位故交, 叫栾易舟, 是栾易山的双生姐姐。他们姐弟二人本是隐居之士, 但栾易山自小性格孤僻,行为古怪, 倒是他姐姐性子温婉,与我多是要好。小舟年少时即有才名,是北地数一数二的铸剑大师。我请她为我铸此剑,七日不到,我就收到了成品。”
“可惜,小舟生来便有胎疾,无法与我一起修行。”
“她如芸芸众生那般,静静地老去了。”
陈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去世那天,恰好是平乱之后的第三天。我昼夜奔驰,赶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她躺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小勉,你平安回来就好,往后这太平盛世,你要好好活着,未来河山秀丽之时,我们再见。”
“再后来,小舟就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骨瘦肉枯,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人生漫漫如流水,许多人就如这水中泡沫,浪花一打,就没了影子。”
陈勉说着,红了眼眶,哽咽着,可她忍下心中酸涩,又道:“小舟走后,栾易山也离了他们的住处。前五年,我还能得到些有关他的零星消息,知道他似乎在做杀手的营生,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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