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眯眼满身污迹,敢怒不敢言,只将眼睛瞪成两条加粗的线,其间射出不服气的目光。
谷知春初来乍到,尚未了解实验中学的某些潜规则。他看不过去,上前劝说了桑榆片刻。
下场是桑榆吩咐左右护法,让他们“清醒清醒”。于是他和小眯眼一起,被蒲飞和杨云昊一左一右按进了洗手池中,脸上冲了半小时的冷水。
之后谷知春顶着湿冷的头发,哆嗦着回到画室准备练笔,打眼却看到“主人”在其中等待多时。
桑榆成心要给自己的“影子”一个下马威——他笑眯眯说谷知春,校服脏了吧?脱掉我喊保姆帮你洗。又说你不是要画画吗?画室通宵开放,你努力哦,别辜负了我们桑氏对你的期待。接着“砰”地锁上了画室的门。
一整夜,谷知春的瘦削身影投在画室的地板上,没一丝挪动。
春寒料峭的三月,影子也像是结了冰。
自此,谷知春再也没敢和桑榆对视过。
*
“……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无论谷知春怎样揉搓,怎样克制,滚烫的泪就是不听话,堆在眼眶,“什么抓住机遇,翻身逆袭,纯属扯淡。”
“龙生龙凤生凤,世袭才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
季明月心里存不住事,听谷知春一番回忆后拳头攥紧:“桑榆……过分!”
“我所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谷知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渐次尖锐,“有一次,因为我打翻了三剑客的午餐,他们,他们就……”
谷知春双手捂脸。
“三剑客”小团体对外铜墙铁壁,内部其实也微妙地保持自己的平衡。桑榆自是身处王座之上;蒲飞虽然家境更好,但蒲家靠收购农产品起家,是暴发户土大款,很被人瞧不上;杨云昊家底略差些,不过有个在国外的明星母亲。
有段时间杨母回国探亲,给杨云昊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还托关系找了空运公司运了河豚来肃城,肃城名利场不大,一时间又是八卦纷纭。
这下把杨云昊得意坏了,动辄拿些白色恋人饼干、Royce生巧在同学间显摆,还专门吩咐家中厨师李叔,拿住劲做了“全豚宴”带到学校。
“三剑客”在学校食堂有个专门的小包间,那几日的小包间成了杨云昊一个人的舞台。
被手盖住的眼睛中灰黑一片,灰色从流飘荡,最终汇成了向日葵的形状。谷知春哽咽:“当时桑榆几乎把所有的作业都交给了我,我实在气不过,就故意画了副恶搞的画,害他找代笔的事情被油画老师和张老师知道了,桑榆又罚我在画室捱了一整夜。”
这次变本加厉——不止是校服,桑榆要求他脱光。
被如此折辱,谷知春就是再拿人手短,也决定揭竿而起。次日中午他在踹开学校餐厅小包间的门,将“三剑客”正在享用的大餐掀了个底儿掉。
在杨云昊“我的河豚”、“谷知春你胆儿肥了是不是”的大嚷中,桑榆依旧面色淡淡;他比谷知春高壮不少,当着食堂一众用餐师生的面,抓住谷知春的校服领子拖了他一路。
像是处理一个已经玩坏的破布娃娃,又像是拖着自家不听话的狗。
眼泪决堤,谷知春泣不成声:“你们尝过油画刮刀的滋味吗?”
突然间,仿佛有无数只蚊虫爬满身体一样,谷知春双手在裸露的皮肤上狠命抠挖,脖颈和脸颊处原本已经凝结的血痂,再次渗出暗红色。
“你理智点!”眼前一幕太诡异,淡定如连海也忍不住惊骇,他上前掣住谷知春的胳膊。
眼泪流下,盐分刺到流血处,搅合成咸涩痛楚的汁。谷知春被疼痛激发,大吼道:“桑榆他,他……”
“他不是人,是疯子,是恶魔。”
*
那天桑榆将他拖进画室,笑眯眯将他剥了个干净,挤了坨大红色颜料又拿起刮刀。
小谷子,这是什么颜色?
桑榆“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将刀背抹上他不着寸缕的身体。
以前他在学校看谁不顺眼,对对方都是拖把棍打膝盖,水龙头冲眼睛,如今猛然发现油画刮刀也能寻乐子,就好比硬菜吃多了之后突然上桌的甜点,美味至极,令人成瘾。
金属刀背滑过脖颈大动脉,向下来到锁骨——彼处堪堪染上大片红,像小兽被一口咬穿喉咙后喷涌的鲜血。
谷知春浑身发麻,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真如将死之兽,嘴唇泛白颤抖,说不出话。
他想转身挣脱,但桑榆力气实在大,拧住他手腕往回扥,差点把他胳膊卸了。
这个呢?绿色?蓝色?还是黄色?
他握着谷知春不断滚动的、柔软的喉骨,一刀又一刀,将颜料抹在不听话的狗的身上。
训狗,就是要收紧绳索,折其身躯,每一处皮肤都不能放过。
最后的最后,诛心。
这些颜色不喜欢吗?我这儿还有,你要什么,今天统统满足你。
桑榆又挑了抹颜料,挥在他眼前笑,你见过向日葵的颜色吗?
物极必反,邪恶透顶的笑,反而看上去没心没肺,纯良无比。
谷知春像泰坦尼克号上滞留的乘客,心底发沉。
刮刀沾着灰色油墨游走到胸口。只要桑榆手臂继续使力,就能划破皮肤,挑穿血管,扎进心脏。
菠萝是白的,橙子是红的,天空一片翠绿像郊区那片麦田。谷知春眼前千色交错,混合着桑榆的笑,温煦,却又融合着说不出的恐怖。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将纯真和邪恶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杂糅——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既是天才画家,又是一条狗。
双腿一软,谷知春跪在了桑榆膝下。
……
谷知春是被冻醒的。
掀开眼皮的时候,桑榆已经离开。天色转暗,深紫夜幕和教学楼里的灯光摇摇欲坠地映入眼眸。他抖了一下,迅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等一下……不是自己的校服。
是谁?
谷知春匆忙起身,看到自己苍白皮肤上沾着很多道水痕,水痕旁五彩缤纷,布满未完全褪尽的颜料痕迹。
“Remember me?”
声音来自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们见过,画画,麦田。”
桑非晚用着不太熟练的中文,一手做了个涂抹的动作,另一只手里焐着湿纸巾。
难怪谷知春半昏半醒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拂在身上,温暖熨帖。
窗外恰有一束月光投下,婉转流霜,似雾如霰。
光晕蒙上桑非晚的脸庞,为他披了层圣洁的白纱。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小眯眼吗?
这下知道小眯眼为什么那么讨厌桑榆了吧?
这下也知道蒲飞和杨云昊为什么会死于河豚中毒了吧?
第42章 “我的小天使。”
谷知春攒足力气,甩开连海的胳膊:“不要碰我。”
雨后新霁,有春风吹来,墓园中沾着水滴的小草随之摇摆,新芽似绿浪。
记忆也像绿色的潮汐慢慢涌起,触摸着、击打着谷知春脑海中的每一道沟壑。
“不要碰我。”十四岁的谷知春,浑身赤|裸,坐在画室角落。
画室灯光布置有讲究,吊顶安着几盏金卤灯,漆黑夜晚尤显光如利刃,切开寂静。
想起刮刀贴在身上的可怖感,谷知春满身恶寒,双臂抱住膝盖蜷成一团不住战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掩藏住那些由恶魔带来的、非人的折辱。
冰凉的眼泪打湿颧骨,又在膝窝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他踢开桑非晚的外套,垂下眼眸不敢看对面,“不要……”
对面坐着恶魔的弟弟,小恶魔。
忽而有温热湿巾贴在脸上。谷知春感觉心头像被一只手轻轻握了下。
“你别生气了。”小恶魔沐于浅白月华里,一双笑眼满含歉意,不带半丝杂质,“我代哥哥向你say sorry。”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