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27)
对于这个想法,当时陆汀谈不上赞同反对,只是觉得不太舒服,想起很小的时候,自己躲在父亲巨大而空旷的办公室和保姆机器人玩捉迷藏,透过一条门缝,他看见新成熟的实验体背对着他,全裸站在父亲面前,羸弱的双腿还不能完全站直,浑身湿漉漉的。
那个“人”试着伸出手去,也在叫他的父亲“爸爸”,可下一分钟,陆汀就看见,不满于实验结果的父亲一枪崩碎了他的脑袋。
血溅在墙上,墙是金属的,很快就被擦净了。血也溅上秘书雪白的前襟,秘书弯下腰,把死亡的实验体塞进密封袋,拖了出去。
陆汀安静地待到姐姐来接自己,安静地坐上他堆满玩具的专用小飞船。回家之后,他才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开始剧烈呕吐。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运行了超过十年的第二代人造人项目也宣布中止,从此再未重启。
如今陆汀看向身旁的邓莫迟,邓莫迟和他一起走在天色刚晚的大街,和他一样照着缤纷的灯光,低着头,又在想事情的样子,却没有拉开陆汀插进他夹克口袋里的手。陆汀连路都不想看了,就一直望着他。因为基因里流传的东西,他在生理上被划分到特殊群体,因为脖子上的铭印,他在社会上也被冠以“人造”二字。可陆汀拒绝这样去定义,想都不要想。
并非因为邓莫迟是所谓的后代,是以“人的生育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在道德面上多了层缓冲。陆汀才懒得去讨论什么道德。这个人,活生生的,就在身边,就算诞生他的是个营养囊,甚至是第一代人造人所用的焊接机床,陆汀都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
当时舒锐说的就是错的。
人造人这三个字,重点素来是“人”,而非“人造”。
而人只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就并不是产品。
更不是该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人伦疮疤或是丰功伟绩。
剩了游戏币的盒子已经被陆汀塞进邓莫迟包里,一路快走,他抛下满脑子乱想,专心拉着人去觅食,最终挑了家主营咖喱的东南亚菜馆。陆汀做出这个选择,考虑了诸多方面——这家菜品营养丰富,肯定是邓莫迟没试过的风味,消费水平也比较正常,和昨天差不多。这样请客不会太铺张浪费,显得他像那种急于开屏的孔雀。
事实证明选择效果不错,邓莫迟的饭量相较昨天只增不减,最喜欢青咖喱和辣椒烤鱼。陆汀喊服务员加菜时心里有种谜一样的骄傲,能吃是好事,吃饱了心情好,他这样想。看邓莫迟放下筷子,好奇似的撕开烤鱼上的青柠片咬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陆汀立马就坐不住了,憋着笑又加了份甜滋滋的椰果冻给人解酸。
邓莫迟却几口把一整片柠檬都吃了下去,客观评价道:“很神奇的味道。”
陆汀已经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又很心疼,或许多巴胺上头的人就是如此起伏不定。“你现在什么感觉?”他把椰壳碗往邓莫迟面前推。
“眼睛酸,想流泪。”邓莫迟吸了吸鼻子,没有动那甜品的勺子,确切地说他一动不动,好像在调用全身的感觉,去仔细品味这一刻口中的酸苦,并记住它。
陆汀也吸了吸鼻子,那片柠檬也酸到他眼睛里了:“老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哭过啊。”
“怎么会,”邓莫迟身上的紧绷稍稍松懈下来,不太明显地弯起眼睛,垂睫看着牙白色的扇形餐碟,“只是最近几年没有。”
后来陆汀在餐厅二层Omega专用的卫生间里,捏了一厚沓纸巾擦拭自己被那个游戏机上的长吻亲黏糊的内裤和腿根,它们很难完全擦干,他又在想邓莫迟。这大概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方才那双眼睛湿润却含笑,有些诚实,有些腼腆,实在是很难忘掉,让他不禁去琢磨邓莫迟流泪的模样,那应当是十分好看的,但真要让他去看,陆汀又不太愿意。
还是不要遇到难过到要哭的坏事比较好。
为了避免自己光屁股想太多在这小隔间里做出什么出格事,陆汀连忙提上裤腰拽紧腰带,拿冷水冲了两分钟脸,慌慌张张跑回餐厅找人去了。
邓莫迟看到他红得离谱的面颊,倒是一脸风轻云淡。
饭后陆汀就恢复了寻常状态,二人在巴士站告别,陆汀独自找到明月城的交警办公处,趁人家下班之前提回了自己的飞船。回到毕宿五已经过了十点,陆汀给邓莫迟报平安:我到家啦,你今天跑了一天,也早点睡。
十一点出头,邓莫迟发来一句:睡了。
陆汀秒回了个大拇指。
前一天晚上就没洗澡,陆汀的生活习惯让他没办法再坚持一夜,可他又不想把那股铁锈味全都去掉,于是就没把衣服丢进洗衣管道,除了内裤之外,他都打算第二天再穿。
Lucy提醒道:“宇宙大力怪先生,您上周订购的秋季新衣今天已经送达,一共二十三件上装十六件下装,不试一试吗?”
陆汀当时正在捣鼓卧室里的投影,他已经不想让那团星系待在自己静悄悄的储藏室里了,想让它也飘在自己的床面上方,和几百公里外的那间小屋达成某种同步。
闻言,他回问:“你能不能把每件都弄上他的信息素味?”
Lucy:“……浓度不够,恕难从命。”
陆汀躺在床上仰望着那团悬浮的“红宝石”,笑呵呵地安慰说,没事我知道你笨,你千万不要气馁。
第二天一早,有辆飞船传来请求访问的信号,就悬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下方。陆汀不得不停下射击练习,看着访客显示屏里舒锐那张严重缺觉的脸,打开停机门,心说行啊你,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就跑上门来了。
“在靶场。”他用Lucy广播。
“我就知道,”舒锐的声音哑得让人差点认不出来,“还没警局收留你啊现在?”
“烦死了,第四区人事办到底有人办公吗,再这样下去我就自立门户。”陆汀说着,又一连补了两枪。那张移动靶纸的十环已经被他打出一个圆圆的洞。
舒锐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不再通过电信号传播,而是直接穿透空气,进入陆汀的耳朵。他已经推开了射击室的门:“怎么自立门户,自己注册个警局?”
“不,当独立警察,自己办事抓人。”陆汀把空了的弹夹随手一扔,又换上一支新的。
“你那是独立强盗恶霸,会有条子同事来抓你的。”舒锐挨在墙棱边站定,还是笑。
陆汀终于回身看他。脸色比平时好一些,金红的刘海相当散乱,还是昨晚在街边看到的装束,就是西裤已经皱出褶子了,领带也没了踪影。“医生放假不回家补觉,有空跑来管我们条子的小破事了?”他也乐道。
“喂,先把枪放下。”
陆汀耸耸肩膀,“咔嚓”拉上了保险栓,在桌沿半坐半靠,右腿撑地,左腿搭在右腿上。
舒锐的笑意放平,神情淡了下来:“昨天晚上,在明月城——”
“你看到我了。”
“当然,我真后悔走那条路。”
“哦我懂了你是干亏心事去了。当时那架武装船是不是去抓你?”
“哪有,就是当时过去打招呼的话,不觉得很尴尬吗,你现在浑身都是一股被Alpha临时标记过的气味,”舒锐挑眉,“还真是铁锈味?够有个性的啊。”
陆汀咳嗽了两声:“你现在浑身也有一股味儿,比我浓多了,像是永久标记。”
“有那么明显?”
“我像在加油站似的,我可不敢打靶了,火星烧起来可不好了,”陆汀停下插科打诨,又陡然严肃起来,“但你不是Alpha吗,不还扬言要娶Omega美女?我姐还当了真,一直在给你物色着呢。”
舒锐插起裤袋,神情有些不自然:“这事儿说起来比较复杂,你也别跟陆医生提。”
“那你想跟我说吗?”
舒锐掏出电子烟,深吸两口:“我不想,这么大人了讲讲隐私OK,你和你那个绝世大美人的纯纯恋爱日常也别跟我挂在嘴边。”
陆汀皱眉:“我靠,你不会是被迫的吧?警察就在你身边。”
舒锐扑哧一笑:“这倒不至于!”
陆汀更疑惑了:“那你喜欢那个银发眯眯眼笑里藏刀男?”
舒锐差点一口烟呛住,但这串长长的称呼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咬着烟嘴,看向陆汀,点了点头:“也许是爱。”
陆汀顿时被肉麻得牙酸,揉揉腮帮子,他说:“两情相悦真好,我当时看他笑嘻嘻你冷冰冰,以为是你伤人家——”
舒锐则冷不防打断他的慨叹:“我对他来说就是随叫随到的交配对象吧,那个词,**,他只喜欢上Alpha,还他妈是个**狂。”
陆汀一愣。舒锐平时总是用词文雅,也很少说这么苦哈哈的话,他总是很怕在别人面前显得可怜,所以总是用力做出举重若轻的样子,陆汀早就发现了。
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如此平静,又道:“这样也不错,我工作太累,也是需要发泄的。”
陆汀走近,递了瓶味素饮料,拍拍他的肩膀:“其实我认识那个人。他叫何振声是吧,跟我男朋友,准男朋友,算是故交。”
舒锐接过饮料,却继续吸烟:“故交?何振声有很多故交,我也算是一个。”
陆汀问:“他是不是个很危险的人?”
舒锐想了想,扭脸看着陆汀:“我不清楚。不过对于医生来说,病人总是想死,确实可以说是危险病号了。”
陆汀更加惊讶了。一方面,舒锐居然是何振声的医生;另一方面,何振声居然会想死。
却听舒锐又道:“七年前,他重伤被一个小孩绑在身上,骑摩托送到第五区的医院,我当时正在下层医院实习,就知道他飞机失事,断了条胳膊失血过多还有脊柱挫伤,最后居然活了下来,”顿了顿,他又道,“过了两年,何先生变成铁胳膊,又进了特区的医院,很不巧,我又在那家医院值班,这回他是自杀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