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79)
“原本是航天局内部的一部分加密文件,这里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找,截取到手却不能破译出来,”邓莫迟道,“我试了几种算法,然后整理出这些。”
“现在放大的这一组,是CR-119望远镜传回来的,”陆汀盯着图表中几乎紧贴x轴的几条平缓折线,读道,“是它监测的火星表面电磁波反射量?”
“是的。”
“可是九年了……几乎每年的曲线都没有变化。”陆汀揉揉眼睛,“无线电波、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αγX射线,为什么平均值全都保持在一个狭小的波动区间内。”
邓莫迟把椅子转了九十度,抬眼看他:“你觉得人类活动会对这些造成很大影响,对吗?”
“至少无线电波和可见光的反射量,理应有很大的提升,”陆汀怔怔地回看过去,“现在它们还是太低了,日间夜间差别也不大,人在上面生活、通信,不可能是这样。”
邓莫迟道:“所以你猜到了。”
陆汀目光躲闪,此时邓莫迟眼中有着慑目的光彩,但他本能般不想去对视。“火星上根本就没有人?”他不敢垂眼,就抬着下巴盯紧地图,“那么多人都去哪了?这不可能。”
邓莫迟又换了一组数据放大,“还有其他佐证。比如某些区域的惰性气体浓度、水蒸气浓度,政府的确在严格监控火星的状况,但也确实没有把大量活人放上去。”
陆汀看着那些数字和图表。是的,邓莫迟说的一点错也没有。现在被证明的结论也是他早有推测的,早在他目睹母亲惨死,自欺欺人的侥幸就从他身上消失了,又到后来,他听到广播,看到关键词、父亲的狼狈巡讲、全世界的停电——那似乎可以算作邓莫迟赠与所有人的逐步引导。从小播到大的《Home on Mars》只是按剧本演出的宣传片,所谓移民计划也毫无真实可言,是他父亲,联合许多“聪明人”,给这世界捧上的巨大骗局。
然而当事实这样铁板钉钉地出现在眼前,甚至不需要他再去说服自己时,陆汀还是需要花上些时间去接受。
罪恶感是会蔓延的,哪怕只有一层血缘的联系,又哪怕,他已经尽己所能去割裂了,罪恶感还是存在,成千上万人的血有多重,附着他的骨骼,谴责他的无知。
他一屁股坐上地板,双手多余般扶上膝盖,不想看地上的稿纸,不想光屏,不想看邓莫迟更不想看自己,于是高抬起头。室内光线太亮,他看到玻璃吊顶外,星光都湮没,只剩那一轮红月高悬。
邓莫迟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这让陆汀觉得自己在惊涛骇浪中多少能抓住些什么。
半晌,他开口道:“所以,第三组词,就是要说这些吗?”
“我没有想好,”邓莫迟也和他一样坐上地面,拉了拉他,好让他一同靠上写字台侧面的挡板,“那是被动选择。如果这次我没回来,那这些数据就会在五天之后自动公布。”
“然后全世界就都知道了,”陆汀看着月亮,慢慢地说,“然后政府失信,游行和声讨伴随恐慌一起爆发,有人会站出来指挥,有人会制止,有人流血,那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革命。”
“这是先知的目的。”邓莫迟道。
“当然,他们本来就是革命军。”
“但不是我的。”
“什么?”陆汀转过脸,邓莫迟侧对着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眼睫下蓄着浓密的阴影,显出隐隐的疲惫。
“我设计了更复杂的防火墙,把这些暂时可以算作证据的东西保护起来,在今天之前没有给任何人看。我在想,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可能是……死了。”七个字,陆汀说得艰涩极了。比如何振声的家人,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
“死在太空中吗?但是其他人还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谈论当前的生活,”邓莫迟蹙着眉捏住鼻梁,“如果都是投影,背后就必须有**控。”
“但如果操控影像的人不是和本人一样了解情况,存有那些记忆……”陆汀照着这个角度思索道,“那就不可能那么逼真,一定会在相熟的亲朋面前穿帮。”
“嗯。”
“如果对火星上的生活没有统一口径,也会被人发现不对。”
“当然。”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情况,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又到底在哪儿,也不能去火星亲眼看看,所以不想操之过急。假如这些猜测是错的,造成混乱局面又被驳倒,那以后就很难被相信了。”
邓莫迟点头:“自己都存疑的东西,也不能叫真相吧。”
陆汀一时说不出话。邓莫迟考虑得多么周全,又是站在多么负责且客观的角度上,去思考这整件事里的所有未知。他理应把自己也摆正,去帮忙琢磨一样的问题,但他发觉自己很难靠近“局外人”的幸运宝座,他很难,排开那些扰乱自己的想法。
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在我还有勇气的时候。陆汀这样决定。
他开口:“反正现在可以确定,政府在骗人,移民计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那一百多万人到底去了哪儿,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能够说服大众的证据,我们都去找吧。”
邓莫迟道:“那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你这样相信我,让我待在你身边,这是我昨天还不敢想的事呢,”陆汀深深地吸了口气,“但你可能不知道,或者忘了,这个大阴谋……它背后最主要的人,就是我爸。”
“我知道。”
陆汀的头埋得更低了:“你不介意吗?”
邓莫迟直接托起他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劫狱,再也回不去,是为了我。”
又一次面对面,又一次逃无可逃,邓莫迟沉静的眼中有温度,也有千钧的重量,要把陆汀压倒。你在躲什么?邓莫迟仿佛在这样说。陆汀的下巴碰到指缝肌肤的柔嫩、指腹薄茧的粗糙,那感觉就像烧烫的针扎一样热,但他完全使不上力气让自己坐直,逃离这掌心。
陆汀就这样呆呆杵了一会儿,至少有一分多钟,邓莫迟也就这样呆呆地托着他,从指尖到手腕,动都不敢动。
他们都有些无措,也都在发愣。
“我想说你很勇敢。”最终是邓莫迟先开了口,腼腆地眨了眨眼,“你父亲的情况,会给你很大心理压力,我能理解。”
“……”陆汀脸上的僵愣忽然化开了,化成一副要哭的表情,邓莫迟和他说着些,让他觉得很安定,很暖和,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
“大概两个月前,她死了,也是和火星有关的项目,我见了她最后一面,看她太痛苦,就给她打了安乐死的药……没有人说我错了,但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妈妈。所以我现在想到火星,还有想到这些事,我就会情绪波动很大,又觉得没意义,太矫情,想把它压下去……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都很差劲,我每天都做梦,梦到一座桥,我在这边,可所有人都走到了那边,包括我妈,也包括你……我跑过去的时候桥就断了。我真的,我说不明白这种感觉。”
每说一个字,眼眶就蓄起更多的泪,撑不住了,它们就滑下去,顺着陆汀的脸颊,流湿他的耳根和脖子,也流湿邓莫迟的手心。
而邓莫迟静静看着他,似有困惑,欲言又止。同时鼻下冒出殷红,邓莫迟立刻转向没有陆汀的另一侧,朝空地低下头,血珠啪嗒啪嗒落在稿纸上,他就抓来几张干净的给自己擦抹。
对他来说,流鼻血并不是稀奇事。
而陆汀立刻就急了,方才的愁情和自怜都散尽,他心里只剩“邓莫迟在流血”这一件事,跑到咖啡机跟前,他接出饮用的凉水打湿随身带的手帕,跑回来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拿自己的衬衫袖口给他擦脸。擦不了太干净,红艳血迹留在洁白的肌肤上,也染红嘴唇,更鲜明、更凌厉了,和邓莫迟熬出血丝的眼睛一样,有种脆弱的妖美。
陆汀无法欣赏,血气和铁锈的味道太接近,此时竟全都让他呼吸困难,按照老方法用力捏住鼻梁,他只希望这些血迹从未来过。
“你经常这样流血,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昨天他们洗脑,他们还上了别的是不是?”他混乱地问道。
“我能感觉到你的难过。”邓莫迟答非所问。
陆汀忽然发不出声音,咬到了舌头。
“陆汀,”邓莫迟却扯下额头上的手帕,捏在左手擦了擦残血,接着随手丢掉,抬手用拇指擦他腮边的泪,“看到你哭,我也会疼。”
第51章
“那我不哭了,老大,我不哭了。”陆汀开始给自己抹泪,他慌慌张张地掀起牛仔外套的衣角,在自己皮肤上擦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再放下来,他已经恢复干燥,只是从脸颊到眼眶都变得通红,比方才更红。
邓莫迟对这反应感到不解,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这样还不如哭。”
陆汀干脆站起身子,“那我出去缓一缓。”他受惊似的望下来,胸口剧烈起伏。
邓莫迟倒也不拦,开始闭目养神:“有狼,注意安全。”
陆汀裹紧衣裳跑出工作室,冷风迎头把他吹出好几个激灵。有狼?这片薄膜的覆盖区域得有多广才能容纳那种早已濒危的猛兽。他觉得邓莫迟一定是不好意思留自己,在吓唬人。可他怎么就头脑一热地溜出来了呢——免得哭鼻子,再让邓莫迟觉得难过?身上只有一把手枪装着十二发子弹,再就是有一把沾着羊油的匕首,他不准备逞能跑进那片黑乎乎的荒地。
于是陆汀靠在“鹅蛋”的墙边坐下,专门估计了一下视线角度,挑了个邓莫迟看不见的犄角旮旯。狼狈还是要藏一藏的。但这玻璃从外看屋里只有模模糊糊一片,他也无法确定邓莫迟此时究竟在哪儿,又有没有为自己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