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崽何弃疗(37)
萧坦仿佛置身逐渐倾斜的崖壁,忽地一个不稳向下滑去,头顶的佛掌如擎盖般压下来,不消片刻他将会被死死按进泥土里,回到那个九环锡杖圈出的囚笼之中。
回家啊,回家吧,将军带我们回家吧——
阴风中,万魂泣唱,万箭穿心。
啊——
萧坦爆出凄厉痛呼,在跌落佛掌的最后一瞬反手抓住了佛像左手微微勾起的尾指。
去死吧,我们一起死吧!
他的领口如藤蔓般钻出一株株血色纹路,沿着脖颈往上爬,白皙的面孔瞬间被纵横交错的殷红血管割裂成无数碎片。
那纹路交叉缠绕,毒蛇一般顺着萧坦的手臂爬上了佛像的尾指,像是遭遇了某种艰险的阻碍,血蔓没能继续顺利地前进,而是步步为营一般在那小臂粗的尾指上一圈一圈细细密密地缠绕着,织手套似的眼看就要将那根手指裹成一个血红的茧。
萧坦紧握佛指的双手爆出一股黑焰,轰然炸裂,泥胎金漆木屑刹那四散迸溅,佛像的尾指被齐根截断。
对面的安忍左臂一颤,小指指根仅余一个鲜血喷流的血洞。
萧坦在漫天碎屑中跌落佛掌,轻灵的身形如同一缕黑雾在半空翻了个102B难度等级的跟头飘然落地,他反手扯下帽兜,半长的黑发被风卷起,一步步走向安忍。
此时孔宣正站在安忍身后不远处,银河飞舞,一鞭子下去便有几十上百的阴魂被抽散。
金鹏焦急大喊,“你给我滚回家去!”
英令见状也慌了,倒不是担心孔雀明王斗不过萧坦,实在唯恐他这种高阶储备粮体质会生成什么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
萧坦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将脚下的长草踏成泥浆,猩红的瞳仁里映着大雨中打坐的身影。
“明王殿下,引个雷劫谢谢。”
安忍擎着左手,背上的刀伤仍在不断流血,身下被大雨冲出了一片鲜红的水洼,形容狼狈。
萧坦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拖起安忍断指的手,“终于等不及想劈死我了?你这么想让我去死怎么不早说,早说或许我会成全你……”
他的声音渐渐凝结成冰,“现在,有点儿晚了!”
萧坦抬手在虚空中一握,之前因孔宣帮忙而被英令收紧包围圈的鬼兵黑影像是得到某种指引,纷纷打着旋化为黑气缠绕在他拳峰周围,眼见那团黑雾越来越大,越滚越浓。
“我说过会送你回家——”
“还、想、骗、我!”萧坦甩手一掌,黑雾如同被发射出去的铅球,朝着佛像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佛像的胸膛给撞出一个深坑。
安忍仿佛被人狠狠抵着胸腹揍了一拳,身体痉挛般弓缩,哗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萧坦赤红的双眸似乎给这鲜血灼了一下,有那么一瞬,他的瞳色稍微黯淡下来,微微闪动。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手去抚安忍的脊背,抓到了满手的殷红。
他会死吗?我不想让他死。
这是萧坦识海中的最后一念清明,很快便被周遭盘桓的阴魂吹散。
“雷劫!”安忍咬牙闷喝。
他并不想引来雷劫劈死萧坦,从未想过。他之前同孔宣说,自己还有兜底选项,也并非托词。
只要孔宣引来雷劫,度他飞升成佛,他便可以用佛血度化血璃珠,送萧坦和他的十万阴兵重入轮回。
萧坦体内有他数十年灌溉的心头血,而真佛之血燃尽之时便是一切执念成灰之日。
“小孩儿,”雷劫没借来,响起的却是孔雀明王好听又柔和的声音,“让你那十万阴兵放不下执念的人是我,这么些年你的牛角尖儿会不会钻得有点儿偏?”
要不是跟他一个妈,金鹏这会儿应该已经骂娘了。
孔宣迎着少年终于挪过来的目光,“千年前,炼就的血璃珠就是给我的,你该不会不认得我是谁吧?”
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狠角色,安忍不忍看地闭上眼。
孔雀明王可是有把握一点油皮儿都不擦破就搞定十万阴兵?否则他的七七之血一旦沾上血璃珠,后果实在不好想象,大概完全不像安忍这样求生欲旺盛,跟个血葫芦似的还能对付着活一活。
而且这人绝对是个约架的老手,从语调到表情无一不欠揍,还抬手在发间插了一片骚气的白雀翎,生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孔宣?”这就很好了,冤有头债有主。
萧坦站起身,黑雾渐渐缠绕在他周身,只要杀了这个人,吸干他的血,他们所有人的执念都会放下,他们就能回家了。
黑雾如同飓风般迎面扑来,孔宣扬手一鞭抽下去将雾气抽出一道裂口,但很快,那无形无状的黑雾又重新凝结,再次席卷而来。
孔宣衣袍翻飞,小心地辗转腾挪,若不是被封印了神脉,这区区十万游魂野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却连个初级副本都打得如此辛苦。
萧坦这边召唤阴兵助战,那边金鹏和英令的赶羊负担少了许多。
“护!”金鹏化回法身,向孔宣面前丢出一片金色羽毛,那羽毛倏然展成一面护盾挡在孔宣面前,被鬼兵撞得噼啪乱响。同时,他手中的贯日拉面一样突然伸长,千钧横扫,干翻一片。
安忍亦是忍伤念动咒语,尽量将阴气集中在佛像周遭,几乎用了和引雷劫一样作死的打法。
每个人都清楚,这样僵持下去收伏血魔未必没有可能,但想要不放走任何一个作祟的鬼兵几乎是不可能的。
孔宣忽地扬手,将面前护盾掀开,“我可玩不了你们细水长流的那一套,萧坦,该结束了!”
孔宣拇指一压,掐破中指,飞快地引血凌空画出一个纹路繁复的符咒。
☆、039
那符咒以血化成,对萧坦来说像是一盘吊足胃口的前菜,卡着个最合适的时机和距离被孔宣飞快地一掌推送出去,几乎没给任何人留下反应的时间。
七七生辰血,于萧坦是饮鸩止渴般的诱惑,本能的吞噬欲望根本无从抵抗。
安忍的一声吼还没冲出喉咙,血符便倏地隐没在萧坦胸口,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也一并投过去,那一瞬静得可怕,只余雨打山林的迷茫碎响。
萧坦的丹田之处隐隐泛出红光,那红光如同一盏聚魂灯,将血璃珠释放出去的阴魂重新召唤过来,越来越多的黑影缠绕在萧坦周遭,又一缕缕隐入他体内,直至天地清明,暴雨渐歇。
萧坦体内的血璃珠黯淡下去,他整个人也随着红光隐退,倏地卸去力道,直挺挺向后仰倒砸在水洼里,原本攀爬在面部和四肢上的血色纹路像是被火燎退的毒虫悄然缩回衣领袖口。
安忍捂着胸口跪行几步,似乎带着怯意,抬起手迟迟没有落下。
“没死,还有七日,”孔宣的脸被新月映得皎白,墨睫染霜,“若你度不了他,七日一到,血璃珠会被那些阴魂反噬。”
反噬,就是自相消残,到时候血璃珠自毁,血魔爆丹,萧坦的魂魄灰飞烟灭……
安忍后知后觉地想到,孔宣说的给他月余其实不是给他的,而是留给他自己的,像孔雀明王这么杀伐果断的人,怎么会突然向他徇了一个这么大的私情,以己度人害人不浅啊!
金鹏提着“贯日”气势汹汹地大步跨奔过来,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他这个不省心的哥哥上一盘“棒子炖肉”。
孔宣本来维持着气定神闲的站姿,被他从旁扯着胳膊一拉,顿时腿软地踉跄了一步,如果不是半边身子被架住很可能摔出个很不优雅的屁墩儿。
于是他不太情愿地剜了对方一眼,却也没一巴掌抽回去。
“后面那个,拦一下!”
孔宣扬头指了下几个从破庙废墟里爬出来的玩意,为首的是释不相,后头还列队一样按身高跟着纸扎人、人面蜥和鬼婴,显然是魂力微弱,受了中符的血璃珠影响,把自己当别人家魂儿给勾搭过去了。
英令屈指拢在唇边,打了一个尖锐刺耳的鹰哨,释住持浑身一激灵,猛地回了魂。
“我CCCCC……这什么情况……我的房子……啊,啊啊……”
金鹏本就语言中枢迟钝,刚被他哥作死地以血画符一惊,除了骂街之外的其他词汇瞬间清空,目光如电瞪得劈啪作响。
孔宣在他覆了金甲的手背上轻轻拍两下,“放心,我有安排,不会出大事。”
这是安慰人的话么!金鹏听得心都凉去半截,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这事儿没有往乾坤瓶里封只小鬼儿那么简单。
有安排,就是后面还有副作用;不会出大事,就是有事。
“是血契?”
孔宣没答,看了一眼跪在泥地里抱着萧坦的血葫芦,“你俩帮忙处理下吧,那边还有几个人……啧,孤儿寡父的……”
他俯身捡起金鹏之前丢下来给他当护盾的那片金羽毛,掌心大小,掂起来也不重,贵在成色足。“这个我替你卖给龙渊,换点钱给他们盖房子塑佛像,别人不识货卖不上价钱。”
孔宣卷了细软,悠哉悠哉地晃走了。
金鹏:“…………”为什么用我的金羽毛发抚恤金和官方赔偿?我自己都舍不得薅下来用好吗!爱惜羽毛懂吗!!!
***
孔宣像个一口气跑完全程马拉松即将死在终点的强弩之末选手,连给自己换身衣服的法力都没剩下。
好在极端天气的后半夜也没什么人在外头瞎晃荡,他从山脚下农户的院子里顺了一身没来得及收的湿衣服,他讨厌湿漉漉裹在身上的感觉,但和裸奔相比勉强可以忍受。
再回去看看龙渊,应该还来得及。
孔宣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车,探了大半个脑袋出去晒月亮,湿发给夜风吹得翻来飘去。
司机在后视镜中偷瞄他,不像是喝醉的,没有一点酒气;衣服很廉价,审美和他家中二的儿子差不多;病恹恹的,眼珠半天不转一下,举止也不正常,要不是他报了个富人区的目的地,司机可能会怀疑他打算轻生。
倒是长得真好看,如今这个看脸的时代,这样的小青年儿想活得舒适些应该不难,怎么就搞得一脸半死不活的生无可恋呢。
“看你挺累的了,这是去……”司机试探地起了个话头,寻思着万一不对劲儿好劝两句,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孩子总是看见一盆水就觉得自己非淹死不可。
“回家。”孔宣盯着街边极速后退的建筑,绚烂光影从他黑眸中划过,终于被这人间烟火映出一点生气,“家里有人等着我。”
一听这话,司机就放心了,但凡不想活的人都看不到这世上还有牵挂,有人给留门留灯的也不会走投无路寻死。
孔宣刷开大门进屋,客厅巨幅落地窗被雨水冲刷得通透晶亮,折射着雨后初霁的幽微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