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游龙戏凤(2)
就在这混乱里、在这嘈杂里,素还真紧紧搂着瘦孩子,瘦孩子把头埋在素还真的怀里也渐渐用力回抱住他,两个孩子好像是滔天风浪中的一座孤岛,为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里浮沉,只有拼命死拽着对方不放手。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只是一瞬,素还真觉得怀里的人轻轻推了推他,他略松开手臂,只见瘦孩子终于抬起了头,使众人看清了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那么沉、那么静。素还真看到瘦孩子的嘴唇动了动,接着他听见怀里的人脆生生地说:“你也是有玉的吗?”
轰!脑子里一片空白...
噫!叫混杂杂俗事皆散去、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二章 ·大千秋色在眉头
谈无欲真的有一块玉。
极品的帝王绿翡翠玉牌、鲜艳欲滴。素还真看到谈无欲从破衣烂衫里一层层翻出了这么块宝贝的时候,一面目瞪口呆、一面暗道不好,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弟弟真是个有玉的!
“你的玉呢?”谈无欲偏着头问素还真。
“我的、我的玉啊,”素还真眼珠儿一转,伸手刮了刮谈无欲的鼻子说:“这不这儿呢,软玉温香的。”
“无聊。”谈无欲挡开素还真的手,只是看着手里的玉牌发愣、
素还真讨个没趣儿也不着恼,仍笑着凑上前,挨着谈无欲说:“这上面刻的什么字?”
“是‘無慾’两个字。这玉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人都刻些平安喜乐、吉祥如意的,你们家倒新鲜。”
“无欲是我的名字,”谈无欲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娘说,人所求的东西少些、奢望少些,就活得容易些...”
“何况尔诸小子,都非蠢笨愚矇;
并且所授功课,又非勉强而行。
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
若听外人煽惑,终究荒废一生!”
“老几位,”雷四爷危襟正坐在喜福成科班的正厅,几位教习师傅分坐两旁,孩子们都在院里练功,“这帮雏儿来了也有段时间了,马步、大顶的功夫也学得差不离儿,日日操练大伙儿也看在眼里,这往后还得接着费心。”雷四爷向众人拱了拱手,师傅们纷纷欠身回礼,四爷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今儿,咱们就来说说给崽子们分行当的事儿,因材施教方能事半而功倍啊!”
“无欲,你想唱啥?”素还真一双眼睛不停的向厅里飘,一边踢腿一边偏头和谈无欲偷偷说话。
“无所谓。”谈无欲低着头踢腿,“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得师傅挑。”
“怎么无所谓!要被马师傅挑走唱白鼻子的,你也乐意?”
“有什么不行?听说在后台最重丑,丑角儿不画脸,别人都不敢动笔呢。”
“哼哼,我看你是有恃无恐,”素还真凑到谈无欲耳边说,“你想啊,要是高力士一亮相比杨贵妃还俊,这戏不就乱套了吗!”
“说什么混话!”谈无欲被他呼出的热气闹得痒痒,伸手推了推他,又被素还真一把抓住手腕。
“无欲,我想唱须生,你去学旦角儿和我配一对儿,可好?”
“谁要和你配一对儿?要配也和旁个!再说了,秦相公眼光高,可瞧不上咱。”
“你才在说混话,我看这院子里,就你最好看!不过是因为你在人前总是不抬头、不抬眼的,他们都不知道你好看罢了。小石头、小蚱蜢老说小兰香好看,呸,与你比那是天上地下!不过无欲,我倒是好奇,为什么你总是低着头不看人?”素还真一直念念叨叨,谈无欲嫌他烦、又赶不走,只能充耳不闻、径自练功。
“几个机灵的马师傅挑了扮丑,几个壮实的由朱师傅教练,”雷四爷在名册上勾了几笔,“孙夫子、秦相公无须谦让了,也都说说吧。”
秦艳芳素来眼高于顶、人又刻薄,只服班主一人,孙文良不愿与他争,忙说:“秦公先请、秦公先请。
“四爷,不是我说啊,”秦艳芳也不客气,走到门口指着院里的孩子道:“十个孩子里难出一个好旦角,百个孩子里也难得一个好青衣啊!眉目得美、身段得秀,最要紧的,得有股子劲儿。比如那个孩子吧,”他点了点被几个孩子围住讨好却故作姿态的小兰香,“旁人看,定觉得他是个旦角儿的好材料,也算是眉清目秀了,可我秦艳芳就敢说,这孩子只能成个粉儿,成不了角儿。为了什么呢?俗、俗不可耐啊!旦角儿本就是男人扮女人来取悦于人,再有这一股子媚俗劲儿,真叫个不堪入目了!所以说啊,想唱闺门旦、大青衣,必得骨秀神清。”秦艳芳走回座位坐下,不慌不忙喝了口茶,又说道:“我看这班孩子里,能唱正旦的,也就是少东家。”
孙文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忙向雷四爷使眼色。雷四爷毕竟老辣,暗里对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对秦艳芳说:“秦相公高见,老头子受教了。”
“不敢。”秦艳芳还了一礼。
“素东家把少东家托给我,是看得起我老雷。滴水之恩涌泉报,何况东家这样大的恩德、这样大的情谊!可惜我老雷只是个戏子,怕是此生难偿此恩。素东家爱听须生,我就想着,若少东家学些须生戏,无论能不能成角儿,以后尽孝膝前时不时给东家唱上一段解闷,东家能乐上一乐,我老雷也就...”说着说着,眼泪便要下来。
“诶呦喂,四爷言重了,”秦艳芳忙道:“那就让少东家学须生,我再挑别人就是。”
“委屈秦相公了,”雷四爷站起身,拍了拍秦艳芳的肩,“我这儿倒有个人选,不知秦相公意下如何?就是咱们前几日新买回来的孩子。”
“那位小贝勒爷?”秦艳芳挑了挑眉,“又瘦又小的总低个头,让他学小花旦吗?您见过这样的小红娘?”秦艳芳把头一低眼一闭,倒将谈无欲那天冷淡的模样学了个八分像。
“好无欲,你告诉我,我准不告诉别人!”踢完腿又接着扎马步,素还真仍是粘着谈无欲追问不休。
谈无欲终于抵不过他的缠功,熬不住的松口:“因为在家的时候,大娘说我的眼睛太像我娘,不许我胡乱抬头看人,只能低着头站在一旁。”
“为什么长得像你娘就不能看人?”
“她说是因为什么狐媚子勾人。“
“啥意思?”
“我也不太懂,总之不是好词儿。可能是难看的意思吧。”
“她胡说!那是她瞎了!”素还真气呼呼的说,“无欲,别听她胡沁,你抬头看看我,我最喜欢你看我了,你的眼睛里能映出我的影儿。”
“别闹!现在你也知道了,能不能好好练功了?”
“嘿,你不看我、你不看我,我总有办法让你看我!”素还真突然扭头在谈无欲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撒腿就跑。
“素还真你!”谈无欲又惊又怒抬起头直瞪着素还真,满院子追着他打。
正厅里的人听见喧闹声赶忙出来,却看见两个孩子追追打打,那个一直低着头、神情冷淡的孩子满面飞红,一双吊梢凤目盈盈有光,在阳光下光彩照人。
“还真是个好的...”秦艳芳走过去一把抱起谈无欲,凑近了仔细打量他的脸,越看越是欢喜。
素还真被孙夫子选了学须生,谈无欲被秦相公宝贝一样抱了半天,没人那么不开眼还敢去与他抢人,顺理成章的学了旦角儿。大伙儿一起向雷四爷行了拜师礼,都是同门,只是归不同的教习师傅操练。
“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呐!”一切都遂了他的意,素还真分外高兴,晚上洗漱时随口唱起薛平贵调戏王宝钏的戏词儿逗弄他师弟,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好狂徒也!”谈无欲用手一指素还真,举手投足间似已可见那几年后妙绝梨园的身段儿。
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再低绮户。
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第三章 ·嫩寒锁梦因春冷
“无欲,这倒是个好名儿,想来你娘是个明白人,可惜命苦。”秦艳芳敛目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茶碗盖拨了拨茶叶,无名指和小指像一朵盛开的兰花般高高的翘起,他啜了一口茉莉香片,慢悠悠地问跪在下首的谈无欲:“可有表字吗?”
“没有。”谈无欲恭恭敬敬地跪着,只觉得师傅的神态举动无不漂亮、讲究,真真赏心悦目。
“你这么个冷冷淡淡的小人儿,取些个花儿、粉儿的艺名倒俗了,不如我赠你个表字。”秦艳芳把茶碗放下,略一思索道:“你这双凤眼真是生得好,就取‘凤卿’二字,可喜欢吗?”
“喜欢!”谈无欲虽年幼,但也知道女孩子的名字中才多用花香芳粉似的字,生怕自己也得个兰香、蝶彩般的名字招人耻笑,没想到秦相公却是个与众不同、有见识的,因此喜不自胜,心里更喜欢这个师傅,忙向他扣了个头说:“谢师傅赐名。”
“你是个可人疼的,我不改你的本名,也是要你时时记住,做人须得无欲,想要的东西越少越好,尤其做我们这样的人,更得少思寡欲。”秦艳芳扶起谈无欲,又把他抱到膝上,“戏子是什么?供人玩乐的东西而已,比婊子高贵不到哪儿去。就是唱红了,成了角儿,下了台人家还是说你是下九流,心里还是看不起你。你做些个好事,人家不觉得你好,可你但凡做错一件事,人家就会说,果然是个脏心眼的臭戏子!”
“师傅,难道就任由别人看不起咱们?”谈无欲仰起小脸问。
“别人怎么看咱,咱管不了,但是无欲你要牢牢记住,别人可以轻贱咱们、咱们自个儿绝对不能轻贱自个儿!”秦艳芳用手指点着谈无欲的额头,“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要被那些金啊银啊的晃了眼,更不要被那些情啊意啊的蒙了心!成了角儿,有人会捧你、会为你一掷千金,你以为那里面有半点真情吗?得之也易、弃之也轻,都是些没心没肺的狂蜂浪蝶,一旦得了手,你也就成了那些有钱人的一段谈资,一段拿出来调笑的风流账!这世上,比金银珠玉更坏、更误人的就是虚情假意!”秦艳芳越说越气,看着谈无欲似懂非懂的稚嫩脸庞,又倍感怜惜,“说了这么些个有的没的,师傅只是希望你在这个大染缸里,还能是干干净净的,对得起自己个儿。”
“师傅,我记住了。”谈无欲心里虽不甚明白,但也知道秦艳芳是真心为自己好,他从秦艳芳的膝上跳下来,向他师傅深深一揖。
“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好周全的礼数。”秦艳芳笑着搀起谈无欲,又向门外道:“少东家,可看够了?看够了就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