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13)
这货到底是干什么的。
金何坤迷茫了。
他又想起陈燕西讲中层带,那里有曾活跃于一亿年前的生物,与这颗行星的远古时代紧紧相连。那里是亘古不变的深深黑夜,有平原、山脉、与沟壑峡谷。
中层带,看起来就如冥府入口。扑面而来巨大的孤独与绝望,唯有灰暗之蓝。
深海三百米,鲨与鲸常徘徊于此。这里的生命自始至终都清醒,明白从哪里来,应当归去何方。
陈燕西说着下潜轨迹,自己却不断艰难地上升。
而别人从没看清。
金何坤的歌还没哼完,海面上破开迷雾,极速驶来一艘潜船。靠岸后,有一人影跳下,提着收整好的装备,连衣帽兜头一罩,步伐匆乱地走上岸。
雨很大,很快将他打湿。金何坤看清来人,连忙迎上去,“哎,你也不打把伞,感冒怎......”
陈燕西不说话,抿着唇,低头与他擦肩而过。金何坤察觉不对劲,反手抓住他腕部,冰凉一截,如深冬雪锥。
坤爷大惊,猛地将陈燕西拉停。他一把掀开陈老师帽子,正要训话。一张脸苍白无色、满是惊慌,直愣愣地闯进金何坤视线。
心一下软了。
陈燕西浑身冰冷,似脸上血管均能看见。肤色白得病态,眉毛皱成一团,眼珠如浓墨,睫毛润湿,扑簌簌地扇。
他咬着下唇,恐惧中透着股倔强。怪让人心疼。
金何坤叹口气,直接拉开衣服索链。他将陈燕西包裹进去,抱了一怀的寒凉与颤抖。
“没事了,我在。”金何坤说。
他捏着陈燕西后颈,像提着一只流浪猫,不断温柔安抚着。
片刻后,陈燕西以颤抖的手,轻轻拽住金何坤。
第十二章
雨还在下。但已逐渐驱停。
海面上的能见度清晰许多,金何坤站在潜店门口吹海风。陈燕西正与Boss谈话,顺带请假两天。
从玻璃门向内窥探,陈燕西的表情看不真切。他仅是咬着烟头,狠狠吸几口,浓雾遮了半边脸。老板双手抱臂,嘴唇一张一合,跟机关枪似的。
金何坤听不清聊天内容,表现得从容淡定,实则内心如猫抓。他摸一把T恤,胸口那片还是湿的。方才陈燕西主动抱了他,金何坤的心脏差点蹦出框。
雨势减缓,看样子即将放晴。天边云层裂开,泻出大片金光,漏在灰扑扑的海面上。潜店内不断有人进出,玻璃门带起阵风,不巧将门后的话音顺出来。
老板语意中满含关切,担心陈燕西的精神状态。只言片语,金何坤听到几句“你要不就休息”、“工资照发,身体重要......”、“......状态不好,很容易出事。你得为......考虑......”
陈燕西靠着沙发,不搭话。只偶尔点头,示意他在听。听得心不在焉,相当敷衍。
“Boss,能不能潜,还潜不潜,我心里有数。”
“你要有数,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多少年了,当初你来我这做潜教,犟得跟头驴似的。别人投诉你,我说什么了。”
陈燕西哎一声,“您要觉得我耽搁了生意,下回我换菲律宾去。”
“瞧瞧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要是那种人早开了你!”老板乌鸡眼一对,气不打一处来。这会儿觉得陈燕西连驴都不如。
“有我这么帅的驴么,”陈燕西咬着烟头,他自觉聊不下去,便站直了,“Boss,我的情况你知道,你收我做兼职,我记这个恩。但你也说多少年了,我早就忘了。”
陈燕西心口不一地往外走,抬眼看见金何坤,又迟疑地停住脚步。
他回头道:“老板,为大龄青年的性福着想,这两天你可别打扰我。”
出海口停一艘UncleChang的船,陈燕西在这片混迹多年,与那家老板亦相熟。前几天给老板商量后,已为金何坤包下一艘船。当然这钱得由坤爷出,陈燕西又不是冤大头。
船长上岸搬行李,金何坤撑着伞,示意陈燕西快点。
陈老师便裹了薄外套,缓口气,又踢踏着懒洋洋的步伐,朝他走去。
早些年,这样的情况偶有发生。阴天潜水,遇上强风大浪,潜船漂泊在汪洋大海间,陈燕西便难受得不行。他一直在当初的阴影中,不打算走出来。
或许想过,但太难了。
陈燕西明白,这些年孤独一人,拼命潜水,大海却愈来愈抗拒他。
以往心壑难平时,陈燕西就去当地寺庙静修几日。冥想打坐,苦练瑜伽。他常坐瑜伽垫上,练习自由潜的静态闭气,以习惯体内不断累积的二氧化氮。
陈燕西作为优秀的自由潜员,忍耐程度相当高。
但剖开表皮来讲,陈燕西是奢望在静态闭气练习中,获得一种快感。当内咖肽大量分泌时,能媲美烈酒所带来的麻木,深入骨髓又夹着难受。
他有时陷入昏迷,醒来后倒在地上,或额角生疼。这是与静态闭气训练相伴而生的状况,陈燕西通过这种方式,偶尔逃避现实,逃避不愿进行思考的时刻。
少年时期,热爱是毫无保留的,是一个少年的所有热血。不是那种远远看去,像玻璃花似的热情,也不带任何迷茫模糊。
这种热情过于鲜明,连灯下黑亦无处遁形。
那时,陈燕西大可以任性而为,提着行李躲藏回国。而成年人遇事再逃避,多少有些孬种。
再说他身边坐着金何坤,已答应要带这人去夜潜,去见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金何坤审时度势地没说话,留给陈燕西私人空间。他低头摆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陈老师今天确实挺吓人,惨白一张脸,嘴唇无血色。
坤爷趁陈燕西请假时,拦截同船潜员,想打听点内情。
某位男子说:“陈教貌似心情不太好,潜水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怎么说,有点恍惚。看着我们也格外的紧,平均五分钟问一次剩余气体。”
“搞得就像我才开始学O证......啊,也不是说这样不好。负责任嘛,总归值得信赖。”
“但就是......我们总觉他心里有事儿。您是他朋友么,平时多开导两句?”
“也许人家只是最近感情不顺,”女潜员打断男子,朝金何坤笑了笑,“就是海水冷得不行,我们得赶紧回去换衣服。”
金何坤愁眉不展,点头说声谢谢。他忽地有些踌躇,夜潜......是否应该取消。
“穷操心有的没的,我已经请假了,你他妈别溜我玩儿。”
陈燕西将行李放好,抬了下巴,盯着金何坤。
因预订太赶时间,唯剩一间大床房。陈老师正惆怅该怎么睡,却正中金何坤下怀。他们一人站一侧,坤爷顺势仰躺下去。
他拍拍身边床位,噙着坏笑。
“怎么,昨天才说悉听尊便。今天就怂了?”
陈燕西干脆不扭捏,脱了鞋子睡过去。外套扔在床尾,T恤半湿不干。两人身体热烘烘的,似巨大暖炉相撞,打翻一地火星。
“谁敢怂,谁没种。谁敢下床,谁就狗。”
“陈燕西,你这辈子就会嘴炮。”
金何坤笑着捶床,陈老师面子挂不住,抬腿就要踹。
不料他被抓住脚踝,顺势带入对方领地。陈燕西心底一咯噔,金何坤的胸膛滚烫,隔着一层薄薄衣衫,有如夏季烈日。
陈老师对上坤爷的眼神,暗云滚动般,呲着欲|火。两人磨蹭几下,竟都起了反应。
马布岛浪漫,挺适合小情侣度蜜月。金何坤怀了坏心思,理想是直接脱衣开干。但他又秉承合格情人的作派,妄想此事循序渐进,怎么也得双方全情投入。
陈燕西没躲,甚至将手掌置于金何坤腰间。他不轻不重捏一把,肌肉紧致......操了,公狗腰。人型打桩机那一挂。
金何坤浑身一颤,差点兴奋地吼出来。他顺势压上去,膝盖顶开陈燕西双腿,“你用的什么香水,好舒服。”
陈燕西耳朵发麻,血液沸腾,仿佛被欲望的狗咬了一口。金何坤舔着他耳垂,舌头轻轻碾过。
“......没用,就沐浴露。”
“下回一起。”
金何坤微抬头,眼神暗了几分,兽性毕露。他舔舔唇,气氛将好,欲望将好,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不干点什么简直不是人。
于是他轻声道:“宝贝儿,我想沾点你的气味。”
金流氓骚话连篇,正要伸手撸衣服,紧接着电话就响了。
两人一怔,在刺破天际的铃声中,面面相觑。
陈燕西没碰上过这等事儿,实在没忍住,扑哧大笑。这一笑,什么缠绵悱恻,浪漫旖旎的气氛,全都喂了狗。
“......我操!”
金何坤气急败坏地爬起身,去拿手机。
陈燕西躺着没动,补一刀:“谁先下床,谁是狗。”
金何坤转过头,朝他吠:“汪!”
陈老师弯着眼睛笑了,这男人怎么,还挺可爱的。
欲求不满的金何坤在看清联系人时,呆愣片刻。浑身燎原之势的火气顷刻消散,他捏了捏眉心,走到窗边接语音。
这通电话来自母亲张玉,大致询问近况,接着将话题引到事业上。金何坤答得漫不经心,态度倒还端正。陈燕西无意偷听,但架不住房间小,坤爷音量不低,被迫听了个“墙角”。
大意是金何坤下周回国,旅行小半月,叫他们不要催。其实金何坤也纳闷儿,他家父母开放式散养。父亲临近退休,母亲是个商人。通常没时间管他,更别提事业。
半年前出事后,父亲金宏提议他修养或辞职,张玉持保留意见,不加干涉。
怎么这当口,又叫他回国。金何坤除开工作,平日散漫惯了,一时不喜有人管他。只好嘴上应承着,安抚母亲几句,挂掉电话。
房间陷入沉默,金何坤站在窗边,浸入思绪里。陈燕西没出声,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马布岛上信号较弱,便有多余时间,去思考些关于人生、关于生活的小事。腥咸海风灌入窗口,两人难得安静相处,透着说不出的平衡和谐。
良久,金何坤觉着话题空窗期太长,不合适。他随便开口道:“以前都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C市,”陈燕西双手枕在脑后,“蜀国古都,天府之城。”
金何坤坐回床边,挑眉笑了,“有缘啊,我们以前也住C市。后来我妈做生意,小学还没读完吧,全家搬往京城。”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老想搬回去。”
“哟这么说来,小半个老乡嘛。”
陈燕西笑眯眯地,故意忽视金何坤想要遮掩的愁绪。他是这样的人,只要对方不说,便不去打听一句。任何深挖他人隐私的行为,都不礼貌。
金何坤提口气,几欲将那件事讲给陈燕西听。可无论如何开口,均显得异常突兀。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再次提起,又吞回去。
婆婆妈妈,简直不像个男人。
“我......”金何坤深呼吸,打算以“我有一个故事”作开头。
听着有点像知乎,与人分享你现编的故事。但总好过微博广告,也不管对方口味如何,全然不看菜下碟,乱讲一气。
陈燕西却打断他,“刚刚你讲电话,是不是说快过生日?”
“哎我不是故意偷听,你那声音,没准儿隔壁都该考虑怎么给你办派对了。”
金何坤的故事夭折,有些英雄气短般,从鼻孔里哼出个音节。
“......恩,算是吧。”
长大后对年龄没概念,就想着不要老,年轻一天赚一天,他懒得过生日。再加工作繁忙,多次忘却。好似有没有这个仪式,也不重要。
“生日挺重要啊,怎么不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