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37)
金何坤有过几次下潜经历,多少期待见到更震撼的场面。他将相机参数调制完毕,坐在船头吹风。这地儿一向是陈燕西的“无理”占据处,坤爷过去时,陈老师正叼着烟晒太阳。
“唐浓说两拨人打算合并,或许我们采集到的数据、视频,可以给法国队提供资源。”
金何坤坐在陈燕西身边,两人肩膀相依靠。
陈燕西瞥他一眼,“你靠这么近干嘛。”
“吸二手烟,”金何坤在他耳边深吸一口,略有遗憾地回味着,“熟背潜规,以免挨骂。”
“我是真他妈被你骂怕了。”
陈燕西又气又笑,一巴掌挥开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二手烟危害更大,发什么神经。”
夹烟的手指刚到唇边,陈老师顿几秒,又在木板上戳灭烟头,包进纸巾里。
金何坤就是来克他的。
小动作没能逃过坤爷法眼,嘴角勾着笑意,大剌剌往后一躺。他单手握着陈燕西手腕,指腹在对方腕骨上来回摩擦。
日光兜头照,晒在皮肤上有点辣。海风强劲,混着腥味。渔船破开海面,水声花花。他们不言不语,却有了点现世安稳的感觉。
平平淡淡,透了些甜。
之前金何坤问陈燕西,你在紧张什么。其实陈老师也是敞亮人,当晚搬了椅子带他往岩石山崖前一坐。
他们面前,大海无垠。云火烧得海面反光,倒不比午时刺眼。风鼓满衣衫,海鸟归巢。一步往前,是悬崖峭壁。往下,巨浪拍击在岩石上,轰隆如雷响。
先是坐着喝点汽水,闲聊几句。金何坤左眼皮跳,总觉有事发生。
陈燕西最终站起身,走到崖边。
“你问我紧张什么,无非就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金何坤不出声,等着下文。他见夕阳将陈燕西的轮廓磨得圆融,回头笑时,眼里夹着碎光。像......有日月星辰。
“我得承认,我是喜欢你。否则也不可能一次次放纵你我上床,我又不是真想找炮友。就觉得你我其实挺合拍,各方面。”
陈燕西转身朝向大海,半眯眼。西陲乌金威力不足,仍叫他眼睛有些疼。
而他紧紧盯着海天交接处,似有很重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我有两次对你动心,金何坤。”
“第一次,是在仙本那夜潜上岸后,我们俩偷船出海,你给我讲故事时。你应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就当时你那样,脸上有热爱。我能感受到你喜欢自己的工作,你喜欢飞行。认真的男人最帅,那时我决定不推你走,跟你处个情人试试。”
“第二次,是咱俩回C市。我们都有点......怎么说,失业青年的意思。但我没从你身上看到颓靡,你不像我,其实你比我强大。当时我要推开你,至少不能一起在泥淖里沉沦。”
陈燕西从包里掏出烟,自己抽一根。没吝啬,转手扔给金何坤。
“说句实话,那时我希望你离我远点,远离我浑身的负能量。可你说,你要跟我去。你说,你学会了自由潜进阶。这些都本是你不必去做的,但你做了。”
“那时我心脏狂跳,十几年,没对谁这么......这么有所期待过。然后我同意你的要求,带上你,我们一起走。”
生活没法活成小说的感觉,谁该干什么,谁不适合干什么,冥冥中自注定。人有分工,才有这个千姿百态的社会。
金何坤应该去飞行,而陈燕西就得去潜水。
两人在平淡的清晨,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陈燕西以为金何坤清楚,这是一次冒险。而冒险结束后,就该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
“所以,有第一次,第二次。现在还没第三次,是不是。”
金何坤问。
陈燕西耸肩,“那你呢,见色起意后,日久生情?你喜欢我哪里。”
这问题挺刁钻,一时有点像恋人间毫无安全感的提问。你喜欢我哪里,你会喜欢我多久。
金何坤咬着烟头,透过烟雾弥漫的一层薄纱,去审视陈燕西。
陈老师放松站在悬崖边,复往前走几步。石头松动,边缘几块碎石扑簌簌往下坠。金何坤半起身,想把这骨血里满是风雨的人拉回来。
“别动,”陈燕西没回头,似后脑勺上长眼睛。他挥挥手,含着笑意且轻松,“我没打算跳,脑子不轴。”
“你看啊——”陈燕西拖长声音,“我们现在就处于这种阶段,有点难。前边是悬崖,后边是平地。维持一段关系,难上加难。”
“金何坤,你再让我想想,你也可以现在选择离开。我不会吊着你,但你也要想明白,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们之间蹉跎了一段最好的岁月。
哪怕是十年前,他们十七八岁,正当年少时相遇。估计真会干柴烈火,一拍即合。少年的爱情很纯粹,全情合拍。
但就差那么一点,阴差阳错那么一点。他们晚了十几年,成年人的感情大多叫合并合作。陈燕西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想要从主流的细缝里,抠出点真心实意。
不冲动,不急躁。好好过日子,细水流长。
金何坤反躬自省,他有没有激情上头,多巴胺惹祸?
其实有。
有种东西,叫激情发誓。他只是没机会说出嘴,毕竟陈燕西的回应太平淡。
那晚金何坤躺在床上,问身边人,“如果,如果我能让你第三次动心呢。”
“事不过三,”陈燕西说,“我会主动来绑你回家。”
船在全速前进,很快,能瞧见鲸鱼喷出的水柱。三两头一起,或一柱擎天。因风,喷出的水柱散成雾状后,倾斜飘散。
陈燕西拍拍金何坤小腹,“起来,工作了。”
坤爷半撑起身子,恰巧看见一头鲸鱼翻越出水面。他吹声口哨,顺着船沿往下看,脱口而出,“我操!”
船下一片庞大黑影,缓慢游动着。它们若是飞身而起,能直接掀翻渔船。
陈燕西笑着拍他肩膀,起身去穿湿衣。唐浓和范宇正在互相检查,金何坤皱眉,“老师,你要下海?”
“今天鲸群庞大,我......”陈燕西险些咬到舌头,“我下去看看。”
硬生生把“我担心你”四字吞回去。
“主角也可能死于话多,别废话。戴上面镜,出发。”
兵分两路,每拨四人下潜。拍摄队和科研队每一次各出两人,以免惊扰鲸群。陈燕西带着金何坤,在距离鲸鱼一百米处下水。
金何坤入水前,陈燕西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必要时抓住我的手,别放开。”
他们潜入海中,很快再次听到类似哒哒哒的声音。目前看不见鲸鱼,但能明显感觉到有动物朝他俩迅速游动而来。海水在震荡,金何坤咽口唾沫。紧张且期待。
相反,是陈燕西忽然牵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怎么也不放开。
陈燕西忽然停下来,金何坤抬头浮出水面。他刚想问怎么了,却见前方有两座黑色的小山丘,正缓缓隆起。似深海巨峰上升,变为山峦险峻。
那是鲸。
金何坤回握陈燕西,示意要不要进行拍摄。陈燕西摇头,仍然盯着那处黑山。接着,山峰消失,沉入深海。金何坤潜入水,发觉已找不到鲸鱼的身影。它们离开了。
迅速又彻底。不给人类半点反映的机会。
陈燕西转过身,与坤爷面对面。很快,他们耳边再次响起鲸啸。这次显得柔和,绵长。陈老师朝着金何坤下面指了指,坤爷便低头。
三只庞然大物正匀速上升,然后巧妙地绕开金何坤,在他身后浮出水面。
两人三鲸静止了。
他们互相打量,谁也不动。
鲸鱼用以定位的声呐好比3D扫描仪,将这两个“天外来客”从头到尾认真审视。思考着是否为敌人,或者,好不好吃。
金何坤自己没发觉,他攥着陈燕西的手劲很大。就在这时,一头鲸鱼率先向他们冲刺而来。几乎下意识,金何坤心底升腾起莫名恐惧。他心跳加快,直想转身躲避。
陈燕西拽着他,低吼,“别动!”
然后他们下潜。
这只鲸鱼身后,再次跟上两座黑山。
金何坤叫自己不要慌张,要相信。相信他们本意善良,相信陈燕西,相信万物有灵。他们沉入水中时,三只鲸鱼已十分接近,水中最先浮现的是一张巨型大嘴。然后是鲸鱼光滑的头部,接着是眼睛。
那只眼睛明明白白盯着他俩,有如一辆飞船从下方掠过。后方两只鲸鱼游动稍慢,其中一条体型略小。它们看起来像山峰,像岛屿,像沉默的陆地。
金何坤这才明白那几句歌词,“背脊如荒丘,却当成整个宇宙。”
“未入过繁华之境,未听过喧嚣的声音,未见过太多生灵,未有过滚烫心情,所以也未觉大洋正中有多么安静。”
陈燕西松开金何坤,示意他可以开始工作了。坤爷备好相机,却将镜头朝向陈燕西。或许这样的机会,一生仅且一次。
三头鲸鱼迎面而来,头鲸俯身,往下而去。另两只一左一右,分开游行。水中鲸啸变得更柔,似一首无字歌。响亮而孤独。
陈燕西与鲸鱼同游一段,又转身去找金何坤。其中一只像兴趣上头,竟跟着陈老师调头回来。它跟在陈燕西身边,眼睛一直盯着他。
一人一鲸对视片刻,陈燕西忽有些想笑。
接着,两只离得稍远的鲸鱼发出哒哒声。跟着陈燕西的鲸鱼就停下,弱弱地回复几段。
应是在叫它走了,而贪玩的鲸鱼却不愿离开。
陈燕西摇摇头,没停留,游至金何坤身边。他们看着三座“沉没的陆地”渐渐远离,慢慢融入深深海水中,消失在阴影里。鲸啸消失,哒哒声减弱。
最后,这片海域回归寂静。
鲸走了。
那天直到上船,金何坤都没说出一个字。紧张感消失,但余威还在。那种啸声穿透骨髓,击打在他心魄上。难以言喻。
陈燕西脱掉湿衣,站在船头,“很奇妙对不对,这种感觉,终身难忘。”
金何坤答不上话,那一瞬鼻子有点酸。眼眶发红,喉咙发紧。他仍沉浸在兴奋与震撼里。
陈燕西说这种感觉终身难忘,金何坤明白,这也算他无法上岸的理由之一。
问题在于,金何坤自己都沉迷,根本无法反驳。
“那现在素材有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金何坤只得转移话题。
陈燕西:“知道为什么唐浓他们要拍这些视频吗。”
“有没有看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部纪录片,叫《鲸鱼不哭》。一百多年前,全球大约有一百多万头抹香鲸,而现在,只有不到三十五万头。不少国家打着科学研究的名义,仍在非法捕鲸。”
“我们再不行动,再不呼吁,它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
此前我教练发给我一个链接,关于西班牙海边出现的抹香鲸尸体。解剖后,肚子里有上百个塑料袋,竟还有大油桶。这些垃圾在它体内折磨它两年之久,不能进食,慢慢等待死亡。
无独有偶,在泰国等地也出现类似情况。
文章后呼吁政府实行禁塑令,或许希望是不大的。
仅仅希望,爱护环境,也应从自身做起。
第三十五章
“如果你了解前两个世纪里,人类对鲸鱼所进行的屠杀。你或许会认为人类企图获得鲸鱼的原谅,是个笑话。”
“人类也是动物,既然同类,就说不得谁比谁高贵。”
唐浓坐在空场地的办公处,研究中心从早上七点开始忙碌。他给金何坤说这话时,已临近九点。半个月来,没谁睡上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