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45)
“能怎么办,我只能先去打捞尸体,再回来跟他谈吧。”
陈燕西口吻极淡,沉默许久不说话,唐浓来电时,声音显得沙哑。
唐浓:“坤儿那也是为你好,阿燕你听我说,不能不明不白就走了。”
“至少不能不辞而别,这是大忌。他听也好,不听也好,你在走之前,至少跟他见一面。”
“怎么见?你告诉我怎么见。”陈燕西嗤笑,“不回家,不接电话,不会消息。我他妈知道他去哪儿了?”
“C市这么大,难不成我他妈还得地毯式搜寻?当我是狗吗。”
“你再想想,他能去的地方无非就几个。”唐浓说,“陈燕西,你真要想好,如果明天你敢直接甩手走人。你俩就完了。”
完就完。
陈燕西想,老子才刚决定要养他下辈子。
行,这你妈的完蛋就完蛋。
唐浓挂掉电话,两分钟后,陈燕西却猛然抓起车钥匙,风急火燎地奔出家门。
操。
那傻逼会去哪里。
陈燕西开车,穿梭大街小巷。大慈寺下班,没人。傅云星手机打不通。杂志社没人,平日金何坤光顾的二十四小时书店,没人。他也没回自己家,更未联系父母。常去的酒吧没找到人,拳馆更是不见其踪影。
金何坤像一夜之间蒸发,愣是没让陈燕西找出半点痕迹。直到这时,陈燕西才咂摸出几丝愧疚。相处半年多,他竟是如此不了解金何坤。
太不称职。
他脑子里愈来愈混乱,担心金何坤,还得考虑明天飞长山的事。那边肯定一团糟,警方已出动,会不会封锁洞穴区域另说。
陈燕西从未觉得C市如此之大,前方红灯闪烁时,他盯着车流出神。人与人相遇,得多不容易。如果从今往后金何坤与他分离,或许再不会相见。
莫名的,陈燕西心头发疼。他难以言语地揉了揉胸口,嘴里叼着未点燃的烟,依靠稀薄烟草味勾留理智。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里,从人声鼎沸到街道寂寥。陈燕西忽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好几年前,他曾有条理、精确地规划环游世界的计划,最后变成从C市开车进藏,再从藏区徒步至尼泊尔。他当时想着潜水之余,做个文青。俗不可耐地追求内心开悟,追求所谓宁静。卯着一股劲儿,向西去,一直别回头。
而如今他连金何坤都找不到,在城市里东南西北地转悠,好几次竟险些迷路。
傻逼一样。
时至凌晨十二点,陈燕西才接到一通陌生电话。
“哎你那什么陈燕西,是吧?赶紧过来双桥大厦,几楼?这他妈是在楼顶!天台!”
“您赶紧来吧,我们是快拉不住坤哥了。”
“什么,不他没想跳楼。就是......我操怎么又在喝了!”
陈燕西一路生死时速,外加闯红灯。他暴跳如雷,骂这混账不要命了,这么危险的地方都敢上。而他坐电梯冲上大厦天台时,遽然后知后觉想起——前段时间他忙工作,金何坤沉迷攀楼。当坤爷问及他对此事的看法,好像陈燕西只是敷衍了几句。
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后背发凉,陈燕西捏着眉心,心想我真他妈混蛋。
金何坤喝得很多,脚边酒瓶不下十个。身边两位朋友没见过,说是以前同事。
“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啊,以为坤哥失恋,就陪他上来散散心。结果问半天也不答话,只喝酒。怕他喝出问题,只有叫你过来。”
“没事,你们先走。”
陈燕西撑着膝盖喘气,半晌吐出一句完整说词。
“我在这儿劝。”
朋友不是很清楚情况,觉着小两口吵架得自己解决。客气几句后,拿起外套离开。
楼顶风大,初秋夜凉。寒意顺着袖口往里钻,阴冷。
陈燕西抹一把脸,走到金何坤身边坐下。
“喝够没,喝够就回家。大半夜在这不好玩,我们回去谈。”
“回什么家,那是你家。谈什么,谈了你就能不去长山?”
金何坤闷口酒,并不看陈燕西。
这话直接又伤人,语气冷漠,是勾了真火。冷不防在坤爷这遇冷,陈燕西下意识无措,“你怎么说话呢,啊。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我来是跟你好好讲,好好谈。咱就不能心平气和点?”
金何坤捏着酒瓶,侧头,“行,心平气和地谈。”
“我就问你三个问题,陈燕西。”
“你去了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陈燕西不欺骗:“不能。”
“你去了一定能打捞起尸体吗。”
“不能。”
“你去了可以保证不让我担心吗。”
“.......”陈燕西张了张嘴,两秒后,他低头道,“抱歉,不能。”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金何坤冷眼盯着他,像俯瞰一个笑话。
“什么都不能,你他妈就是去送死!”
“死也死得不安生,还要把我架在火上烤!陈燕西,你有没有想过,他刘易岂是一条命,我金何坤对你的感情就一文不值?!”
“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陈燕西蓦地吼回去,“你是你,他是他!就算今天出事的不是他,只要是任何一个我认识的、需要我的人,我都会去!”
“他们也有家人,我得去带他们回家!”
“那出事了谁去带你回家!”
金何坤大声质问,他声音有些颤抖,是说不出的心寒与后怕。片刻,金何坤再次降低声音,竟问得有些可怜。
“如果出事了,谁来把你还给我。”
陈燕西无言以对。
任何一条都好,独独这件事,他无法粉饰太平。洞穴潜,死就是死,生就是生。生死一线间,无人可以预知结局。
他不是上帝,看见不未来。
没得到回应,金何坤低头笑了。他苦笑一阵子,又摇摇头。他觉得很难,感情这回事,真的太难了。以前怎不觉得,陈燕西真是好样的。
“你看啊,陈燕西。”金何坤深吸口气,嘴唇发抖。他尽量控制脾气,说话时喉咙干涩,特难受。“或许是,先动情、先弥足深陷的人,确实没资格叫痛。”
“但你,你也不能这样肆意而为。”
“当初喜欢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要栽。你那里有太多美好,太多叫我迷恋的东西,但你又太自由。我拉不住。”
“我一直苦苦地拉着,想尽办法留在你身边,就是怕你像海里的游鱼,转身消失。有时午夜梦醒,梦到你离开。好几次心急如焚,又偷偷摸摸地爬起来,看你还在不在房间。”
“我不该这样,但我控制不住。”
陈燕西凑近他,鼻子发酸,“坤儿,我就在这儿。”
“你人在这,”金何坤说,“但你心很远。”
“金何坤,我当初提醒过你。这是我的工作、事业、追求,是我的理想。你不能叫我放弃,对不对。”
“我没叫你放弃,我只是不愿你冒险。”
“不,你只是不想我去救人。”陈燕西打断他,“你不懂,你至今都不懂什么叫做义无反顾。你会被我吸引,是因为这种东西你没有,所以你羡慕。”
“金何坤,你怎么就不好好想想,为什么你不愿再飞行。”
突然提及飞行,金何坤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他冷声道:“关我什么事。”
“你确定要我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你为什么就不去正视自己。很难吗,金何坤,那他妈就是一次意外!很难吗!”
“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你明明知道,你根本就不是......”
“是!我不是自我人格怀疑!我就是纯粹想换个工作怎么了!你管得着吗你!”
金何坤猛然将酒瓶掷在地上,玻璃碎片四分五裂,黑夜中哐一声巨响。
陈燕西火了,遽然上前揪住对方衣领,“是,我管不着!那你他妈的管我干什么!”
“金何坤你就是在逃避!你就是后悔自己犯了那种低级错误!”
“逃避无能但有用,你究竟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啊!你说啊!”
“金何坤,你说你想换个职业。你他妈逗傻逼呢,是谁每天看飞行视频,是谁看到飞机就挪不开眼,是谁听到飞机轰鸣会下意识抬头,又是谁在卧室放着飞机模型不肯收。”
“你来质问我的时候,能不能反省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吼声震彻天台,有那么几秒,他们几乎连风声都听不见。
金何坤死死盯着陈燕西,怎么回事,明明是该他去指责陈燕西的不以为然。
反被对方戳在了痛处。
他眼睛微涩,眨几下恐有令人不齿的液体流出。于是他抬手,捂住眼睛。金何坤一度以为陈燕西并不将他放在心上,他错了。
两人靠着,胸膛起伏。良久,陈燕西撒气似的推开金何坤,他拿起一瓶啤酒,以牙齿咬开瓶盖。咕噜灌几口,不说话。
金何坤声音沙哑,“我不想你去冒险。我有错吗。”
他仅仅是不想恋人有任何闪失,他有错吗。
“我不是去逞英雄,我做这一切都是在冒险。”
陈燕西叹口气。
“冒着在洞穴窒息的危险,冒着无法返回水面的危险,冒着患上减压病的危险,冒着撕裂肺叶的危险。从我选择这个职业开始,无时无刻我都在冒险。”
“但我活到今天。”
金何坤:“这次,你会不会也如此好运。”
陈燕西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怎么办。”
金何坤低声问,甚至有些摇尾乞怜的低声下气。
“你去冒险,我怎么办。”
“坤儿,成年人了。别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这地球缺了谁,都是照样过。”
陈燕西无奈。
“如果这趟我一去不回,你......”
如果一去不回,你依然要好好过。
但后面的话,陈燕西决计无法再说出口。
他以沉默回应,金何坤却参悟通透。“之前在斯里兰卡,我问过唐浓。喜欢洞穴潜的人是不是都对人生了无牵挂。”
“他说不一定,有人纯粹是为探险,而有人是没有感情寄托。那时我问他,这里面算不算你陈燕西。唐浓沉默很久,说算。”
“我再问你一次,”金何坤摸根烟,好不容易才点燃。
他望着城市莹莹灯火,千百条道路汇集成河。他一直以为找到家了,就在城南二环,那个小豪宅里。
那是他此生可以降落的地方。
“陈燕西,你是不是真的对这人生,再没了任何牵挂。”
金何坤想来,有些可笑。从下飞机到现在,他说了好多句“我再问一次”。每次都说最后一次。每次未曾得到答案,又开脱自己,再问一次,再问一次就不问了。
而他还是隐隐期望,哪怕陈燕西松一点口。他就敢问,我能不能陪你去。
任何冒险,你不能将我排除在外。
陈燕西看着他,那一瞬眼里有风雪驰过,有万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卷过。微光照在他脸上,站在一半光影里。
良久,陈燕西忽地说了一段无相关的话:“金何坤,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声爱意时,神经会产生兴奋冲动,从而产生大量电流。据说将人体内所有电能收集起来,转化成光,人体的亮度大约是太阳的六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