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26)
“嗯。”夏良根本没管他说什么,继续低头摁着手机,毫无诚意地应付一声。
把打篮球的人给赶走,尚梁山也没跟他说的那样让他们打篮球,而是继续带着他们从篮球室过去,上楼梯朝二楼走。
二楼的设计是个中间掏空的半环,一水儿的钢化玻璃墙,从底下就能把里面的构造看得一清二楚。
“……乒乓球?”王朝望着那些乒乓球台愣了。
夏良正发消息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看,当时就想转身快走。
头都不他妈回的那种。
“这边乒乓球台,旁边还有羽毛球,你们都可以试试。”尚梁山推开乒乓球室的门,不知道从哪够了个球在手里抛着,转身靠在桌台上面对着他们说。
他表情竟然还有点儿得意,仿佛给学生提供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真不上课了啊?”李猛懵了。
懵里还带着一丝窃喜。
尚梁山抬手腕看了眼时间,说:“还有十五分钟。反正你们在教室也不会老老实实做听力,先带你们来看看,以后想用了就可以过来。”
“……我听。”柳小满无言地看着他。
王朝和李猛一起看向他,王朝都忍不住笑了:“也是难为你了。”
“那我现在能不能玩会儿啊老师!”李猛兴致勃勃地一捋袖子,转着圈儿地找球拍,“我小学还学过乒乓球呢,上了初中就被我妈给断了……这发球机能用么?”
尚梁山“哦”一声,抱着胳膊挺有兴趣地问他在哪儿学的。
“你会打么?”他又问王朝。
“我没打过。”王朝摇摇头,抓了个球拍出来研究,“这俩面儿有什么区别?”
“来来我教你!”李猛立马把他拽过去,占了个球桌。
尚梁山用欣慰与试探的表情看向夏良。
“不。”夏良想也不想就说,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我宁愿回去上课。”
“我也回去。”柳小满立马说。
“我得回去补历史笔记。”夏良的表情一本正经。
四个人一齐看向他,柳小满是十分的欲言又止。
“……你们真没意思。”夏良不扯淡了,转过身直接出门下楼,“走了。”
“你真没兴趣么?”尚梁山把目光又放在柳小满脸上,跟个变态一样,努力调动自己缺乏表情神经的五官诱惑他,“你打过没有?可以试一试,不要自己觉得自己不行。”
“是啊!来啊柳小满!”李猛跟个鬼一样,在尚梁山身后手舞足蹈地冲他喊。
“我真没有。”柳小满连连摇头,赶紧追在夏良屁股后面出去了。
夏良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放慢了速度等他,柳小满跑到楼下,他还没从体育馆出去,刚推开一扇门,冲他喊:“快点儿。”
柳小满忙走过去。
出了室内体育馆,他跟从魔窟里成功逃生一样,狠狠地松了口气。
松完,涌上来的就是股难以形容的疲累。
不是从身体上。
是心累。
累得他都没心思紧赶慢赶着回教室上课,反正回去面对的也是个闹哄哄的垃圾窝,没有丝毫上进的氛围。
他能理解尚梁山的意图,虽然不是全都能理解,七八分吧。
就跟他理解跑步差不多。
但他无论怎么能理解,也理解不来尚梁山会让他们在听听力的时间去打乒乓球。
这真不是一个班主任该干的事儿。
理由竟然还是反正你们也不会听英语听力。
柳小满从小长到大,如果说有什么烙在他身心里,怎么都忘不掉的道理,那就是“克服”。
人不能因为条件恶劣就去死,不能说少了条胳膊就不活了。
班里学习氛围不好,身为班主任不去抓纪律,而是把全班的方向往体育上转,还转得不分你我,眉毛胡子一把抓地往乒乓球桌上运,他真的想不明白尚梁山在琢磨什么。
晨跑也许有的人有意见,有的人无感,但那是集体的,也没有占用上课时间,在合理的时间里锻炼身体,没什么不妥。
这跟把他们稀里糊涂直接抓过来打乒乓球不是一码事。
太糊涂了。
这一点他真的没法理解。
柳小满像那天上学时一样,跟在夏良身后不远不近地走着,在心里试着清理尚梁山的思路。
折腾一圈到现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已经没几个学生了,除了刚从食堂出来的体育生,就是捧着纸笔奔办公室问题的学霸。
他看着那些学霸,脑子里突然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尚梁山的逻辑。
——尚梁山并没有一把抓。
像韩雪璧和余首,就不会被尚梁山以“反正你们也听不见英语听力”为由在这个时间从教室里带出来。
余首的成绩似乎还不如王朝。
尚梁山把他跟李猛他们一起带来,可能他本人觉得自己挺不偏不倚,没有因为他柳小满是个残疾就对他特殊照顾。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他能做出这种举动,恰恰是出于也许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最大的偏颇。
——因为柳小满是个残疾,所以学习好也没什么当成重点生培养的希望。
因为是残疾,所以英语听不听也没什么所谓。
因为是残疾,所以做出再多不可理喻的“关照”也理所当然。
他和夏良,两个在班里最特别的学生,配上对学习恶心到宁愿怀孕的李猛,尚梁山是在抓他们四个当“典型”。
或者说,是把他们四个当做自己教育理念的“试验田”。
柳小满的头皮一麻。
他看向前面夏良的身影,想到尚梁山三番五次的把他往办公室叫,跟他的谈话,还有樊以扬对夏良的态度……甚至包括他对罗浩的厌烦,突然觉得都特别的残忍。
他还一直自矜地认为,自己虽然不能樊以扬那类的学神比肩,在学习上也至少比夏良李猛他们“高”一个层次。
结果在一个当体育老师的班主任眼里,他跟那些学生混子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是个成绩好一点儿的“废物”。
他不由地快走了两步。
夏良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步伐变化,停了停,扭头看着他。
柳小满就像条追着什么东西的小虫,目标一回头,他自己又原地蠕动了。
柳小满把速度调回刚才不快不慢的状态,朝夏良走过去。
“想去看猫么。”夏良站着没动,问他。
如果这话他在去室内体育馆之前问,柳小满都会一口否决。
但他眼下自顾自地跟夏良产生出了点儿“同病相怜”的惨淡感,下意识犹豫了一下。
“不了,”抬头看看天色,路灯已经全亮了,不远处高一的教学楼里传来阵阵背书声,他还是摇摇头,“我不想逃课。”
“我猜你也是。”夏良说,等柳小满差不多走到跟前了,也转身继续往教室走。
“逃课有意思么?”柳小满问。
他不是跟夏良呛,他是真挺疑惑的,要是让他在上课时间不上课溜出去,他根本想不到要去干嘛。
“看你。”夏良看他一眼,“有想做的事儿就有意思,没想做的在哪儿都没什么意思。”
他也没什么想干的。
柳小满幽幽地想。
他可能会回家帮爷爷蒸烙饼。
想到爷爷,他问了夏良一句:“李猛说你也住纺织厂老房那一片儿。”
“啊。”夏良应一声,“我姥爷。”
“你跟姥爷一起住?”柳小满又问。
“嗯。”夏良点点头。
“真巧。”柳小满也点点头,“我也跟我爷爷一起。”
夏良用眼角看着他,柳小满的步伐现在基本上跟他持平了,不用他专门扭头去找。
从前面穿过小蓝球场就能到高三主楼,刚才被尚梁山赶走的那些学生转移到了那儿,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望过去,像几张剪影画,热热闹闹地追逐蹦哒着。
“樊以扬呢?”夏良突然问。
“什么?”柳小满脑袋上的天线“咻”一声竖起来,还以为夏良看见了樊以扬,扫了一圈并没有,又重新看向夏良。
“他跟你家住在一块儿?”夏良被他这反应搞得有点儿无语,觉得挺想笑。
“没,”柳小满摇摇头,又点点头,“也差不多,他家跟我家离得很近。”
“斜对楼。”想了想,他补充一句。
夏良“哦”一声。
柳小满想起来刚才去体育馆的路上夏良没说完的话,问他:“你刚才想说什么?”
“什么。”夏良没反应过来他问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什么没有说,只说了一半儿。”柳小满提醒他。
“啊,”夏良脚下顿了顿,又看了柳小满一眼,“我忘了。”
“……”柳小满瞪着他。
“你就当没听见吧。”夏良笑笑,朝小球场边儿上的小路走。
“你这人……”柳小满的好奇心都被他吊起来了,关键是当时那句话接在“你的扬扬哥”后面,让他特别想知道。
“你要么就别开头,开了头又只说一半儿,”他追着夏良问,“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夏良停下来看他,柳小满一脸执拗。
人在有些时候呢,就是会产生出一些无法解释的心理感应。
正因为无法解释,所以人们将之称为“第六感”。
柳小满隐隐有种直觉——夏良那句缀在“你的扬扬哥”后面没说完的话,会像地震前低飞的燕子一样,在眼前轻飘飘地一晃而过,却足以带来一场把他现在还算平和的生活状态颠个翻覆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