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月光(19)
“没有。”
阴问渠问他要不要烟,周嘉曜摇摇头,前者自己点了,周嘉曜的目光在烟上凝了须臾,拉下口罩,从口袋里掏出柠檬糖,剥了一颗扔嘴里。
“在戒烟?”
“嗯。”
周嘉曜又把口罩戴上。
阴问渠笑道:“何必这么谨慎。十年,能一眼认出你的人不多了。”
周嘉曜也笑,只是眉目冷然,语调平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挡住别人的视线。”
阴问渠没有追问,瞥了一眼挂着季崇舟名字的房门,说:“我那天听见你给小季讲戏了,讲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打算出现在银幕上,做导演也是一条路,你十九岁自导自演的《顽疾》我看过,青涩,但毫无疑问有天赋。”
周嘉曜咬碎嘴里的糖。
他漠然道:“就是因为尝试过,才知道不行。我无法忍受愚蠢的演员。”
阴问渠叹了一声:“理解。”
不过他又说:“但是让笨拙的演员成为镜头中符合你期望的角色,是一件极具成就感的事情。”
周嘉曜笑道:“愚蠢和笨拙不是一回事。”
阴问渠没反驳,吸完那支烟,他抬起手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
“嗯,”周嘉曜走向化妆间,“我去叫崇舟。”
拍摄的房间,灯光一盏盏打亮。
季崇舟换了一身白T,光还在调,他太白,起初的灯太亮,镜头里的季崇舟过曝成模糊发光的一团,摇摇晃晃按照执行导演的指示动着。
周嘉曜看着这样的季崇舟,有些恍惚。
灯光师把大灯调暗一些,轮廓光在季崇舟的发上镀成一线柔软的描边。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镜头里清晰许多,冲灯光外的周嘉曜笑了一下。
屋子里其实挤满了人,但镜头里季崇舟待的房间仿佛很干净。全是空旷、辽远、寂寞的气息。
门吱呀一声打开,顾检走进来,一边给自己倒水吃药,一边疑惑地问顾之明:“还不睡?”
顾之明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在桌上玩着一颗玻璃弹珠。
滑过来,滑过去,滑过来,滑过去。
寂静中,那骨碌碌的声音令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之明?”
顾检啪地把弹珠摁住,眼神冷漠,压抑着怒火:“多大了,还玩这种东西?”
顾之明抬起头,微微地笑了。他梦游般地站起来,轻柔地把椅子放好,说:“我去睡了。”
“咔。小季这笑得不行啊,太甜了。重来。灯光注意,明暗对比再明显点儿。”
第二遍过了。
整个上午的拍摄基本都是这个节奏。第一遍或头两遍各有瑕疵,阴问渠指出问题后季崇舟能通过调整神态和肢体动作达到他的要求,不过从阴问渠的脸色来看,不是很满意。
拍摄结束,阴问渠单独和季崇舟谈话:“你没找着那内心状态。顾之明在这个时期,处于爆发前夕的沉默,你现在只有沉默,没有爆发。从表演技巧上来说,其实你演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距离我想要的感觉还差一点儿,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季崇舟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茫然太明显。
阴问渠拍了下他的肩:“自己想想,想不通可以问问周嘉曜,希望下午能拿出一个好的状态,可以吗,崇舟?”
“我尽力。”季崇舟说。
锦伊替他俩领了午饭,送进房车。
空调开得太低,她进去哆嗦了一下。举起盒饭:“今天是红烧狮子头!”
季崇舟接过来,道:“谢谢。”
周嘉曜说:“辛苦。”
锦伊说:“下午还要补拍昨天的戏,时间很紧。”
季崇舟说:“我知道。”
锦伊说:“没事,你休息你的,到时间我会提醒的。”
季崇舟于是也说:“辛苦了。”
锦伊笑道:“还好啦。今天的红烧狮子头好好吃!”
车里很安静。
吃完饭,季崇舟把阴问渠的话向周嘉曜说了一遍,他有点紧张,很怕下午还是演不好。
听完他的话,周嘉曜转头抛给锦伊一串钥匙,说:“去小车上睡会儿吧。”
这是要两人单独相处的意思。
锦伊接过奔驰车的钥匙,说:“下午第一场在一点半,我会提前二十……十五分钟吧,过来喊你们。”
周嘉曜说:“不来也没事,我会注意时间。”
锦伊点点头,撤了。
第17章
“爸爸,天快亮了。”
顾之明跪坐在床头,握着顾检的手,脸贴在他的手上。卧室里的窗帘拉开,可以看到屋外遥远的高楼,天将亮未亮的朦胧。
顾检的嘴巴上贴着黑色的胶布,他的脚腕也被胶带缠在一起。一只手被绳子高高吊起,另一头连着吊灯。
他挣扎起来。
房车里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季崇舟躺在上面,他并不需要太认真地演顾检,只要认真观察周嘉曜时如何演顾之明的。
周嘉曜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上,左脸换右脸,瞳子漆黑如深渊,眨也不眨地盯着季崇舟,那目光太专注,专注地近乎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父亲,”周嘉曜的四指抹过季崇舟的掌心,力气很大,动作却很慢,像种折磨,“你的手出汗了,好凉。我替你焐一焐。”
他握紧季崇舟的手,微微坐直一些,神情认真:“我还记得,妈妈刚去世时,你让我做饭,洗衣服,叠被子。那时候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夏天把席子扇凉了再请父亲就寝,冬天把被子焐热了再让父亲睡下。你和我说,我是你血脉的延续,没有你,没有我。你说,我是你意志的延伸……”
顾之明说:“我要察言观色,解你之忧,顺你之意。”
周嘉曜脸上没有表情,语调平淡。嗓音有一种奇异的微哑,稍稍发抖,能让人感觉到在克制。他的眉梢微挑,眼角几乎抑制不住喜悦的蔓延,但终于还是抑制住了。看起来好像只是额角青筋跳了一下,唇短暂地弯了一瞬又复原。
“爸爸,我知道,你活得不快乐。活着太痛苦了,我知道。”他低垂眼睑,微微皱眉,“你出了好多汗……怎么在发抖?爸爸,不用害怕。”
顾之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手帕。
周嘉曜没有帕子,只抽了张纸巾凑合。
他用力掰开顾检握拢的五指,一根一根手指,擦净汗水。
擦完,他把手帕丢在一边,继续握紧季崇舟的手。那姿势像是病床前的孝子,焦急而虔诚地等待父亲醒来。
但他的眼神很暗。
季崇舟意识到那是一种很“直”的眼神。是用力而专注的直视,每一次转动都像是跳动——总之,一看见这个人的眼神,你就能察觉,他不是正常人。
在此时此刻,周嘉曜完全变成了疯癫的顾之明,令季崇舟都觉得陌生起来。
周嘉曜额上沁出汗。他很快意识到,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爸爸,你看,我是你的孩子,我永远无法摆脱你的影响,你出了那么多汗,弄得我也出汗了。你那么害怕,弄得我也……害怕了。”
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
“对了,继续说察言观色。”
他又掏出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朝顾检露出一个笑容。
“我想了很久,爸爸,我知道你恨透了这个世界,你觉得痛苦。所以你酗酒、对我施加暴力、你交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又连女朋友也不放过。好不容易,你遇上真爱,想要娶苏小姐,结果苏小姐跑掉了……你一定很痛苦,我知道。”
顾检的喉咙里发出崩溃的闷声,呼吸越来越急促。
“嘘,嘘——”顾之明说,“听我说完,爸爸,在你最后的时刻,我,你的儿子陪在你身边,这一定是你期望的,毕竟我是你唯一的儿子,我身上寄予着你所有的希望,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我考上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大学,我拿奖学金,再把奖学金给你……爸爸,我是你的骄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