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月光(30)
他的恢复情况本来还不错,直到有一天,他去医院的一处绿茵茵的院子走了走,忽然发现有个小护士在拿手机拍他。
周嘉曜脑中空白了一瞬,应激障碍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爆发,他倒在地上,痉挛不止。
“我住了大概半年的院,本来不需要这么久,但那次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伤口总是反复恶化。最后恢复得也不好,最严重的地方的伤疤很吓人,我知道很吓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回家以后,我发现爸妈把我的房间重新做了装修,焕然一新,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小晖不在家,这是半年来我第一次问周嘉晖去哪儿了,我妈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我爸说,当天送去医院的不止我,小晖也被烧伤了,但程度比我轻,轻太多,没什么大事,但他情绪很诡异,像是疯了一样——妈妈听不得这个‘疯’字,截断我爸的话,对我说,小晖生病了,精神分裂,还有什么什么什么,说了很多,就像那天她决定带弟弟走而不是我一样,为了说服我爸,说服我,说服她自己。她说,小晖生病了,他不是故意的。”
“后来我和爸妈去青州第五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看他,他哭着跟我道歉,哭得几乎快死过去一样,我妈心疼得要命,等他稍微缓了缓,小晖说,他想单独跟我说两句,等爸妈离开,他不哭了,脸上浮出笑容,诚恳又天真,问我,哥哥,我演得好吗?”
季崇舟呼吸颤了颤。
“后来我还去看过他两次,但他的状态一直没有改好,我和他的主治医生谈过,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心理创伤,但我始终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遇到你之前,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那时吃了好几年药,已经有些恹恹的,但医生和我说,不要被骗了,他仍然有很强的攻击性。”
除了第一次和父母同去时周嘉曜和弟弟直接见了面,之后几次,他都没有出现在周嘉晖面前,因为医生说,周嘉晖最强的攻击欲望就是在那次见他时产生的。
“再后来,我遇见了你。”
周嘉曜把最后的夜灯也关掉,躺下来,拥住季崇舟,吻去他脸上的泪,低声说:“故事讲完了,睡觉吧。”
季崇舟小声抽泣了一下,他喃喃道:“你讲开头的时候,我还生气了一下,怎么你就冒出来一个亲弟弟,我叫了你好几年哥,就这样突然被你说不算弟弟了呢?现在我知道了……”
周嘉曜调整睡姿,一只胳膊伸在季崇舟脑袋下给他枕着,他似乎飞快地从往事的情绪里抽了出来,促狭道:“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你要是把我当弟弟,事情才糟。”
“那你知道我把你当什么吗?”
季崇舟愣了愣,他犹豫着,好几个词到了嘴边,男朋友,恋人,伴侣?忽然脑子抽了一下,脱口道:“老婆?”
说完他立刻咬住了唇。
都怪那天宁优说到什么逆苏,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偷偷去搜,发现就是有的粉丝叫他哥哥弟弟老公,逆苏粉就叫他姐姐妹妹老婆,季崇舟一度匪夷所思,怎么会这样呢,他给迷幽时尚拍的那组照片多帅多男人啊,怎么会叫姐姐妹妹老婆呢?
周嘉曜笑了一声,亲了亲他,哄声说:“一点多了,快睡吧,乖。”
顿了顿,又亲一下:“晚安,老婆。”
季崇舟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心想,嗯,也不是不行。
第25章
凌晨四点。
川端康成说看到海棠花未眠。
酒店没有花,只有他身侧已经睡着的人,当年季崇舟以“玫瑰少年”大火时拍过一组花为主题的写真,各色花束或合或散,色调充满欲望气息,唯独少年如清泉雪云,枕着书桌对镜头一笑,懵懂天真,脆弱纯洁。
周嘉曜睁眼望着季崇舟,他的少年比花好看。他心里又想看来最后那句哄对了,季崇舟没有沉湎在悲伤的情绪里,睡得不错。
目光描摹他片刻,周嘉曜起床,想找烟,最后只在白天穿的外裤里摸出一兜糖。
便抓着把糖坐到阳台。
凌晨四点,秦城的夜色寂寂。
剥了颗柠檬糖放嘴里,周嘉曜想,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没有说,但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没有把内心的伤剖出来给人看的习惯,那些痛苦纠结,有时在季崇舟面前忍不住地泄露一二字,也会令他觉得狼狈不堪。
今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夜风没有白日那么热,风穿过他的衣领袖口,衣服鼓荡起来,又把不知道哪里的树影枝叶翻得哗哗作响。
柠檬的酸甜味充斥口腔,让周嘉曜想起香烟。
他以前不抽烟。
那场灾难以前。
出院以后他第一次看到火,是父亲站在小花园点了支烟。火苗从金属打火机机口窜出来,幽幽的蓝色,竟然有几分美丽。然后蓝色的火焰舔舐白色的烟卷和棕色的烟丝,把它们烧成橘红色,恍惚会产生错觉,以为是一滴血,却迟迟不从空中滴落。
父亲发现他时他撑着墙壁,艰难保持站立,眼睛盯着地面,垂着头流汗,嘴唇苍白,抖若筛糠。
之后他开始和自己较劲。
他花费漫长的时间适应手指轻摁就窜出的火苗、点燃烟卷时燃烧的味道、终于能够享受香烟,现如今又在花费同样漫长的时间戒掉它。
周嘉曜咬碎糖,糖果崩碎的声音很好听。
他呼出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
季崇舟醒得比他预计的要早,六点,天已经完全亮了,周嘉曜看了一场城市的日出,极目望去,楼房水波一样层层漾出去,尽头是山,因远而显矮,太阳从山间跳出来,又仿佛是从层叠的楼房中跳出来,阳光瞬息间照透大地,夏日的热浪一早就滚滚涌来。
周嘉曜已经吃完了那一手的糖。
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趿拉拖鞋的脚步声,听见季崇舟因早起而黏糊沙哑的嗓音伴随着他敲阳台的玻璃推拉门的清脆响声:“Knock Knock。”
周嘉曜回身,把门拉开,季崇舟就要往他怀里扑,被他用手挡了,下巴示意回屋说。
把阳台的窗帘拉上,两人才抱了一下。
周嘉曜问:“怎么醒这么早,不再睡会儿?”
“因为你不在……”季崇舟额头抵在他肩上,说话嘟囔,可见还是困。
周嘉曜把人抱到床上,亲了亲他的眼睛,察觉到季崇舟皮肤是冷的,就把被子拉过来给他盖上,低声说:“再睡会,我在这陪你。”
“那拍戏你还今天去吗?”
“就算去了也要被清场啊。”
“啊。”
安静许久,周嘉曜以为季崇舟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冒出一句:“现在还疼吗?”
“嗯?”很快反应过来,周嘉曜笑了笑,“不疼了。”
“真的吗?”
“嗯。”
季崇舟动了动,唇在他胸口偏下的位置贴了片刻。
伤疤的位置。
之后便没有再说话,蜷在他怀里睡了。
周嘉曜突然不确定了,听完他讲的往事,季崇舟真的睡得好吗?
他手臂收紧,感受在他怀里的这个人,柔软的,馨香的,乖巧的,令人几乎想要落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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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半把季崇舟送到酒店门口,锦伊跟着一起上了车,保证会照看好他。
周嘉曜和他挥手再见,回2207,躺在床上,嗅着季崇舟残余的味道,终于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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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师。”
拍戏这么久,别人都开始叫他崇舟、舟舟、小季,唯有宁优,还是叫季老师的时候多。不过她在剧组是资历最浅的一个,逮谁都叫哥啊姐啊老师的。
“哎,季老师,你别紧张,”宁优正用冰袋在脸上敷着,昨晚没克制住多吃了两口肉,两口碳酸饮料,今早起来就发现水肿了,宁优懊悔得不行,全篇最重要的床戏啊,她不能顶着张猪脸拍,于是一早上都在折腾这张脸,“主要是阴导叫我来跟你说两句,希望今天能顺利一点,别重蹈昨天的覆辙……你心情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