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人士生存指南(50)
大概是建造年代久远,那些鹅黄色的长方形块砖此刻糊上了不少灰土,一片一片的,跟地上野猫身上杂乱的花色似的。
沈凌志总觉得在这种老房子刚建好时,大抵也是光亮干净的,但时间这条污河慢慢腐蚀了原本那些漂亮小巧的块砖,像乌鸦张开翅膀,把房子的光亮遮了个完全。
县城真正的有钱的人,早在桥下那条河边买了商品房,屋顶是朱红色的,瓦片整齐,每扇窗户前都有一个阳台,他和彭靖曾在河的对岸望过,白色围栏映在河水里,跟着水,缓慢而又柔软地畅游。
但没有钱的人更多,于是这些曲折的巷子,就成了他们蜗居的一方天地。
趿拉着老旧棉拖鞋的女人和男人,努力地缩着脚趾,搬出一把老木椅,在巷子里骂街扯聊。
沈凌志低着头,绕过几个正大声说着新烫的头如何显年轻的女人,钻进了那方楼梯。
站在二楼那扇旧门前,沈凌志给江岱发了条信息,没一会,江岱就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
他被江岱吓了一跳。
江岱穿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一脸倦态,脖子上也有不少红痕,沈凌志别开脸,不愿直接看。
“去顶楼说吧,”江岱没遮那些暧昧的痕迹,声音也还哑着,“他刚睡着,别吵醒了。”
顶楼风大,上面不知道是哪个租户偷偷挖了点土种葱,葱苗往上蹿,跟着风摇。
沈凌志往矮围墙边站,看到远处那条贯穿整个县城的马路,如同黝黑坚实的河床,上面浮着车河。
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安静。
老桥上的闹剧仿佛没有发生过,但沈凌志知道那确实发生了。
“彭靖还好吗?”
沈凌志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彭靖的情况。
那天奔回家之后,他看到彭靖正擦着上午没能擦完的窗台,认真和专注,甚至还朝他笑了笑,表示欢迎回家。
但买来的年货就那样搁置了,果篮也没能送出去,大家依然在为了过年而奔走,只是他们的春节,似乎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切断了。
彭靖不再整天嚷嚷准备过节的事,他晚上很晚才睡,白天会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醒来后匆匆吃过沈凌志带回家的饭菜,又会躺回床上,直到下一次睡眠的来临。
沈凌志不知道他晚上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的,有时他想拍着彭靖的背哄他睡觉,只是还没等彭靖睡去,他便撑不住睡着了。
手下的骨骼脆弱而又敏感,沈凌志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某一次呼吸停滞之间,都能感受到手掌下温热的皮肉的颤抖和悲鸣,也许彭靖是在哭,但他每天醒的时间太少了,连红眼睛也不肯太过露出来。
彭靖久违而又迟钝地进入了冬眠。
他冬眠在由干枯草叶做的床单被褥之中,沈凌志侧躺看他的背影,仿佛能看到彭靖的生命力正不断地流失,那是一些蓝金色的丝线,被从窗户里钻出来的寒风吹断,彭靖的呼吸开始变轻变浅,沈凌志有时凑近了去抱他,像抱住了一只没有意识的小动物。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岱表明这件事,只是沉默下来。
江岱大概也知道,便不再问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凌志低低地问。
老桥上发生的一切他时常会回想起来,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郭川为什么突然要掐住男人的脖子,还有江岱和郭川……
原本他不愿问的,只是彭靖从那以后就变得反常。
沈凌志决心要弄清楚。
“郭川,”江岱声音小下来,“他上学时杀了人,就是桥上那个男人他爸。”
风渐渐小了,只剩些楼下居民扯聊的细碎声音。
班主任不仅知道郭川是同性恋,还告知了不少来访的家长,让家长和学生和郭川保持距离,紧接着是和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开始谈论起郭川。
高三有男学生喜欢男人,这件事在狭小封闭的学校里传开了,一开始只是一栋教学楼,后来闹得连学校里每一棵树也一清二楚,郭川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凌志再迟钝,大概也能想到都发生了些什么。
“然后他带了刀去学校……”
他们都同时沉默下来。
持续不断的孤立远离和明里暗里的辱骂讽刺把他推向刀。
在今天之前,沈凌志从未想到这些。
他一向直来直去,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太思前想后,意识到自己喜欢彭靖时,沈凌志甚至来不及多想自己为什么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在他的认知里,要是喜欢,那就是喜欢,不用过多在意其他的。
彭靖是个男人,那他就能不喜欢了吗?但心动怎样也不能说停止便停止的。
但郭川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不能接受男人喜欢男人。
甚至不止不接受,他们会是异端,会被嫌恶。
“你怎么办?”沈凌志问起江岱。
江岱揉揉眼睛,这时才重新透出一点专属于高中生的少年气出来。
但少年也有烦恼。
“我陪了他几天,明天我就得去广州找我爸妈了。”
“还回来上学吗?”
江岱摇摇头。
风又重新吹起来。
今天是小年,沈凌志回去时买了包汤圆和水饺,打算回去借楼下房东奶奶的锅煮了给彭靖吃。
也不知道彭靖醒了没有。
他决定回去叫醒彭靖,让彭靖吃饺子和汤圆。
圆润而又白软的汤圆窝在碗里,隐隐透出中间的黑色来,黑芝麻馅的,很甜。
他端着汤圆进了自己家,屋里没亮灯,沈凌志把碗放桌上,摸进卧室找彭靖。
彭靖没睡,穿着毛衣靠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在微明的房间里,透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来。
房间里的光似乎特别冷,隐约蓝色环抱着彭靖,像是将他抱进了水里。
“我去买了汤圆,”沈凌志坐过去,拉住彭靖的手,“要不要吃一点?很甜。”
彭靖摇摇头,眼神发愣。
“那饺子呢?我去给你煮。”
半晌没有回答。
沈凌志觉得自己所有的耐心都被磨尽了,他想发脾气。
彭靖把自己关起来,却什么也不告诉沈凌志,他想安慰彭靖,想抱他,可每次抱过去,却抱不到实体,像是抱了一团虚空的棉花,他想了无数办法让彭靖开心起来,可每一天彭靖都更消沉。
沈凌志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彭靖,他能够接受彭靖一时脆弱,可他不允许自己的太阳自暴自弃。
那颗散发了无数热量与光芒,时刻让他感到温暖的恒星,正偏离它的轨道,朝深不见底的宇宙坠去。
“彭靖,”沈凌志提高了声音,胸膛上下起伏,“你要是不想和我在一块,每天这样,那咱俩就…”
他的痛苦正不断攀高,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沈凌志站起来,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你得告诉我你怎么了,我整天整天地猜,我猜不下去了,你难受我也难受!”
鼻子酸得很,眼睛也跟着模糊起来,沈凌志不想在彭靖面前掉眼泪,于是抹了把脸往外走。
彭靖看他要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去拽沈凌志。
他比沈凌志矮,此时只是仰着头看沈凌志,哀哀地求他。
“你别走,我只是…”
彭靖手足无措,他每眨一次眼睛,就有更多的水液沾上睫毛,把整个眼眶染得湿淋淋的,他深吸一口气,崩溃地解释:“我只是…我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我睡不好,睡不着,什么也不想吃…我…”
退了几步,彭靖又想到沈凌志之前提起的湖北。
彭靖想自己大概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尝试着从自己每一根骨头里和每一条血管里挤出一点勇气来,可勇气没能汇聚到一起,骨头却先碎了。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画面如此狭窄,一朵脏兮兮的玫瑰,一把刀,握着刀的手,掐着脖子的手,彭靖只能看到这些了,而耳朵里则是声声不息的辱骂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