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彼此互望着,空气里似乎有许多言词在蠕蠕而动,但都没有形成声响:一切都已经昭然,甚至连对方在这一时的感受也都了然于胸。
最后菲里克斯终于开了口。
“你的猜想只有一点不对:我目前并没有回加拿大的打算。”他平静地说。“我毕业后就在斯特拉斯堡找了份工作。我从前就在那个城市住过,而且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也都在阿尔萨斯区。我想远离加拿大待上几年,那儿是最适宜的去处。”
他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埃瑞克想,弗里茨有时候也会那么做——当他感到内心紧张、又竭力克制自己的时候。
“我其实有想过跟你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菲里克斯说。
“——而且这事儿说起来挺尴尬的:我知道我爸是个一等一的混账王八蛋,但你却爱他爱得好像他是个多么伟大的父亲一样。
“但我很高兴你自已找到了真相。这让事情变得简单了一些。”他微笑了一下。“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编造一个借口,让你带我去看看弗里茨的坟墓。”
第24章
“我出生在这个小镇上。”菲里克斯说。“那边就是我出生受洗的教堂。”
他们一起站在教区墓地里,面对着那片在灰麻石墓碑前盛开的三色花丛和覆盖地面的金边常青藤。铺了橙褐色细砾石的路径隔开了相邻的墓地,一直通向前方不远处样式简朴的福音派路德教会的教堂和环抱着这一片墓区的栗树林。东南角上的开阔地带有一片绿色的草野,绵延到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太阳已在山的那一侧升起,斜斜投照在这一边,令一切都沐浴在温熙的光辉里。
“我妈是来自阿尔萨斯区的德裔法国人。她在参加一次攀岩旅行的时候认识了我爸,弗里茨。他们有了我之后就结婚了。那是个很糟糕的结合。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弗里茨……他或许是个挺好的朋友或者雇主,但对老婆孩子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他的全部心思和钱都被用在他那个攀岩馆上了。不过你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善于经营,家里经常入不敷出。
“我十四岁的时候他们终于离婚了,我妈把我带回了她在斯特拉斯堡的娘家。两三年后她认识了我现在的继父麦克·泰勒,他是加拿大人。他们结婚后不久我们全家搬去了魁北克。我在蒙特利尔上的大学。
“我很高兴我离开了这里。这儿的一切都让我窒息,除了那些森林。我把课余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森林里,因为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他们一直管我叫小法国佬,不停地嘲笑我的外表,我走路的样子,我看的那些书和我喜欢听的法语歌……所有那些和他们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我那时候最喜欢的歌是Kyo组合的《跑》* ,我一直听它,每一天。它说,‘在这世界上,在你们中间,我无法呼吸’。我巴望着像它说的一样,跑,跑,离开这个鬼地方,一直跑到世界尽头。
“你记得在那个希腊餐馆里发生的事情吗?那个约纳斯·贝克。他脸上的伤疤是我从前留下的。在一次打架的时候我用刀划伤了他,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同性恋。我跟我爸出柜的时候,我们俩对吼的声音太大,让邻居听见了。他威胁要把这事儿在学校里公布出去,我忍受不了。……最后他们当然还是都知道了。而且要不是我当时还差着几个月才满十四岁的话,他们恐怕是要让我上少年刑事法庭的。
“我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当然我也没想到会在那儿碰上他——否则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跟你到那里去的。”
“我很抱歉。”埃瑞克说。
“你早道过歉了。而我也说了:这不关你的事。我在决定开始这一趟旅行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我设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为此我还以防万一地带上了我的抗焦虑药。”他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我并没有用上。像你说的那样,我在头一天晚上会哭得那么厉害是因为触景生情,而不是焦虑症发作。”
“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你会吻我?”
“我情绪崩溃了。”他耸了耸肩。“当然,比这更复杂一点。也许研究心理学的人能据此写一本书出来。但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一些恨意在作祟。”
“对弗里茨?”
“对弗里茨。对我自己。——也对你。”
埃瑞克惊愕地看着他。“——我?”
“对。你。在十年前就开始了,我念念不释地恨了你好些年。”
“为什么?你根本就没见过我,不是么?”
“你想象不出来一个从来没见过你的人会恨你?”他哂笑着。“但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人总会仇恨那些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
“我会恨你是因为弗里茨跟我吵架的时候提到过你。当时他已经打算离婚了以后跟你妈结婚。他提到她有一个 儿子。‘一个壮壮实实的小子,’他说,‘我要是有个理想的儿子就该是那样儿,而不是你这种瘦骨伶仃的娘娘腔。’你真该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嫌恶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个蜱虫或者什么别的令人恶心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就恨你恨得要命。幸好你那时候跟我上的不是一个学校,否则我保不准见到你后会对你做出些什么来——你知道的,我有时候行为相当偏激。”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也许我当真认识你的话就不一样了,谁知道呢。反正我是一直没见到你。在我这次来德国之前我只见过你的照片,就是你们网站上的那张。那照片跟你本人一点儿也不像。”
“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照的。”埃瑞克说。
“那张照片也让我恨你。”菲里克斯偏着头微笑了一下。“因为我把它看成是我那个混账爹对我的耀武扬威。我觉得他好像是透过那张照片在对我说:‘看到了吧,我现在终于有了理想的儿子,这一个才是我想要的儿子。’”
“我想,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好。但是,你知道的,人经常会做出和心里的感受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埃瑞克说。“我想弗里茨决不是想要伤害你的感受。他也许想表达的是……相反的东西。”
“那他是选择了很好的一种方式来达到无心一击必杀的效果。”菲里克斯说。“你知道吗?他给我写过一封信。”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应该差不多就是他打算自杀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脚下的花丛和暗沉沉的灰色大理石墓碑。“他不知道我在法国,把那封信寄到加拿大去了。所以延搁了好久我才收到。”
“信里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写什么?”他嘲讽地说。“你觉得他那种人会跟我好好道歉,请求和解,或者说他作为父亲其实是非常爱我、为我感到骄傲的么?”
“不……我不觉得他会那么写。”
“信写的很短,只有一个意思:他叫我放弃我的法定继承权,好让他的宝贝儿子,你,继续经营攀岩馆。
“我读到它的时候几乎气得要笑起来——我是真的笑出了声。在我们吵成了那个样子,彻底决裂,不相往来了十年以后,我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也是他平生头一回给我写信,就只是为了他的儿子,虽然跟他没血缘关系却是他真正认可的那个儿子,为着他的攀岩馆,那个我只想一把火烧掉的地方,和一些钱——就好像我他妈在乎他的钱一样!”
他失去了支持他的那种沉静的风度,脸色潮红,胸膛急剧起伏。埃瑞克向前了一步,想要去碰他的肩膀,但他不耐地甩开了。他转头看向远处连绵的山丘和森林。旭日光芒下的绚丽斑驳的林被,染成了金黄和橙红交织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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