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游戏(15)
唐林问毫不回避地回答:“我在城东一个画室工作。”
“在画室工作平时都做些什么?”邵以归没话找话。
“一般就是给小朋友上课。有时也会接公司的活。”
“那些公司要找画室做什么活?”
“会有公司组织画画之类的党群活动,就需要去现场示范教画画。”
“回头我公司搞活动,找你能打折吗?”
“我不是老板,说了不算。”
“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个工作室?”
“太花费精力。”
“那么大的‘唐朝’,你随手就给管得风调雨顺,一个工作室怕什么?”
“做企业是管人,开工作室是管事,那不一样。”
“换句话说,你喜欢管人,不喜欢管事?”
邵以归不停寻找问题来继续对话。直到手术室的灯熄灭。
因为角度关系,邵以归无法第一时间看到那灯光,但他依旧第一时间便知道灯的情况。因为,唐林问此前如同带着厚厚面具的脸孔在这一瞬间碎裂,溢出一丝畏惧的抗拒。
邵以归走到唐林问身边,伸手用力地握在对方肩膀上。
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摘掉脸上的口罩。“手术很顺利,病人已经度过危险期,虽然还需要进一步观察,不过应该不会留下永久性的损伤。”
始终努力维持冷静的邵以归自己也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为唐贺晓松了口气,也为唐林问松了口气。
“谢谢你,医生。”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有人快步走过来。他径直往邵以归他们的方向过来。察觉到异样,邵以归微微疑惑地转头望向那个留着长发但反而显得爽脆利落的男人,只见对方的目光聚焦在唐林问身上,带着关切与担忧。
“情况怎么样?”当走近,男人如此询问唐林问。
听了医生说辞的唐林问还来不及放松下僵硬的状态,但见到男人后,还是从嘴角扬起一个轻浅的宽慰笑容。“贺晓没事。”
“那就好。”男人由衷地笑道,随即,眼中又流露出深深的歉疚。他忽然伸手将唐林问拥入怀中,低声说,“抱歉,我来晚了。”
邵以归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离开唐林问那么远,他就那么远远看着这两个相拥在一起的男人。尽管算不上什么公共场合的亲密行为,这依旧失仪且怪异,邵以归想着唐林问一定会推开对方,可最终,他看到的是,唐林问一直绷紧的后背在男人的拥抱中慢慢松懈下来。
依旧在药效中的唐贺晓很快被推出手术室,一行人同他一起来到加护病房。唐林问终于重新冷静下来,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所有的事项,然后转向邵以归。
“谢谢你特地赶过来看贺晓,这边有我就可以,你去忙吧。”
永远在被驱逐的邵以归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地方疼得让他气极,“你不觉得这么做显得有些像过河拆桥吗?”他故意用最露骨的讥讽来询问。
通常来说,唐林问能易如反掌地解决掉任何挑衅,他有各种道理能让你最初的义正词严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是在无理取闹,不过这一次,他却在思索邵以归的“问题”后改口说:“不然,改天我请你吃饭?”
“行啊,择日不如撞日,反正贺晓明天才会醒,就今天这顿晚餐吧。你的朋友也可以一起。”邵以归下意识态度强硬地擅自决定。
唐林问用征询的目光望了长发男人一眼,后者笑笑,在不言之间,两人默契达成共识。唐林问点头同意邵以归的建议。“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意式餐厅,我们去那里吃。”
邵以归不喜欢西餐,不过这时候无暇注意,他的目光集中在长发男人的身上,“说起来,你还没介绍过,这位是?”他若无其事问唐林问。
“这位谢西北,我画室的老板。”唐林问简单为两人介绍,“这是邵以归,石宇的老板。”
邵以归装模作样道:“幸会,谢先生。想不到现在老板都那么关心自己的员工?”
叫做谢西北的男人笑着说:“只有对自己员工心怀不轨的老板才这样。”
邵以归完全欣赏不了这个男人的幽默感,他只一个劲盯着唐林问看。唐林问知道邵以归的眼神在问什么,他给出邵以归最想知道的答案——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我们在交往。”
邵以归很快便清楚了喜欢意大利菜的人是谁。总之既不是他,也不是唐林问。不过,这一顿晚餐吃得食不知味并非仅仅口味不合的缘故。
唐林问吃得也不多,毕竟唐贺晓还重伤在医院,当哥哥的人晚餐时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谢西北则一直张罗着能让唐林问能多吃一点的活计。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对话,也没有亲昵的互动,可即便如此,那气氛依旧让邵以归觉得自己完全插不上话。
原本邵以归想问问对方这三年过得怎么样的。这是过去三年里他想得最多的问题。然而,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必要问。
当他在担心这些事的时候,有人正实在的关心着这些事,操心着这些事。
……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唐林问要给谢西北这个机会。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这不关他的事,他也不是八卦的人,可是,晚餐临近尾声,邵以归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颇为健谈的谢西北不觉有异,他神情自若地笑着讲述故事:“那时候林问来我们画室应聘,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我面试的,但我在窗外看到林问,便立即假装自己是到晚的面试官,然后走进会议室,假公济私地问了一大堆问题,最后偷偷对我们经理说,不管画室缺什么岗位,反正我缺个男朋友,你必须帮我解决。”
也不知谢西北这个故事是不是说了很多遍,熟练流利且深情并茂,听得邵以归心情阴郁,他忍不住望向唐林问,“你怎么会想到去找工作的?”不可思议地问。
唐林问神情自然:“离开灯塔之后,我总得找份新工作。我算学过绘画,去画室工作很正常。”
邵以归心里想,你不工作还能饿死?可他总不能因为人家找到份新工作搭了个男朋友就纠结在认为一个有钱人不该找工作赚钱的一厢情愿之中。至于说,他那因为唐林问会画画,所以不可能从事这方面工作以避免被自己找到的逻辑,反而变成对方利用的思维漏洞,那更不是判断失误的他可以怨天尤人的。一时之间,邵以归无言以对。
与此同时,谢西北笑着说:“当初我开画室的时候,所有朋友都劝我说开画室肯定只会亏钱,不是正确的决定,而现在,每次聚会我都很得意告诉他们我赚到了什么。”
邵以归下意识脱口,“是啊,你赚到一个‘唐朝’的大股东。”通常来说,他不会说出如此失礼的话,但眼下,他正疲于应对内心煎熬之痛,一时未留意自己说了什么。等话音落地,他才后悔。他不怕有失仪态,却怕唐林问因此不悦。“我说笑的。”很快,又略显尴尬地补充道。
谢西北不以为意,反而配合着这个笑话说下去:“我赚到的可比这个要多。这位有钱的大股东还能画画,能当模特,能当批评家,能炖心灵鸡汤,我前半辈子没中过一个大奖小奖果然是天意。”
“说起来我这辈子也没中过奖。”邵以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这句话一点也不像风趣的说笑,反而显得他失落委屈在那儿抱怨老天不公。
谢西北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唐林问神情自然地提醒道:“其实仔细想想,你在出生的那一刻已经中了个大奖。”
邵以归并没那么自得自己的家世,不过还是笑了笑配合唐林问的说辞:“是啊,富二代也算是个中奖概率不高的抽奖。” “你漏了你的软硬件条件。”唐林问指出。
邵以归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唐林问竟似乎在安慰自己。说实话,原本他是绝对察觉不到这种理论上不该发生的事情,可是,他的内心真的受到抚慰,从之前失落的状态感受到温暖柔软,这让他意识到,唐林问所做的是什么。
谢西北的手机在这时响起。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显然认为自己和唐林问关系不同的谢西北仅仅向邵以归致意道,接着接通手机。
为避免打扰,谢西北压低了声音,而邵以归也无意旁听,不过,环境所限,他还是大致能听个明白大概。画室应该是有什么事搞不定,有人来请示老板,这件事并非问一问便能解决,谢西北估计被寄希望于能回画室,而本人似乎认为在晚餐中途离开不妥,有些迟疑。唐林问无声向谢西北做了一个简单手势,立即,谢西北对手机另一端说“我马上过来”,挂断电话。
“邵先生,画室忽然有些急事,我不得不先失陪了。”谢西北带着歉意对邵以归说。
邵以归本来就不欢迎这个人在场,此时自然不以为意地点头。
谢西北又转向唐林问。他们的沟通有再醒目不过的默契,谢西北直截了当说:“你准备留在医院吗?回头我来陪你。”
“不用。这边今天我起不到任何作用,我会回家。回家后给你电话。”
“嗯,等你电话。” 邵以归莫名想到,如果让自己等唐林问电话,他大概能耐着性子等一辈子——而即便如此,他依旧等不到对方的电话。
谢西北离开之后,邵以归直视向三年未见的人。
“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吧?”良久,他问。
“还好。”唐林问回答,他没有反问,显然,他不关心邵以归过得如何。
邵以归想了想,就在今天之前,如果重逢,他有太多话要说,可到了今天,想要说的那些话已经毫无意义,最终,他说:“贺晓一直想要见你。”
唐林问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想过这种可能性,但他见不到我同样能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更好。”
“他是更独立了。”邵以归赞同这部分,可也有异议的部分,而这部分他很肯定,因为某种程度上他感同身受,“可他的生活里有以个洞填补不上。”
唐林问不以为意道:“即便是一个有无数个洞的结构,只要浇灌满水,也便能填补一切。”
“你觉得‘水’是什么?”邵以归立即追问。
唐林问回答:“时间。”
邵以归摇头道:“我倒觉得‘水’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