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志钊蹲在他面前,想了想道:“你应该谢我才对。”否则方予珊推开了门,要怎样收场才好。
“你要多少才肯走,”方焕眼眸坚定,“只要我出得起。”
两个人沉默对视,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良久,覃志钊缓慢开口:“该走的人是查理。”
“你闭嘴!”方焕仿佛被刺激到,面颊微红,像一只受伤的波斯猫。覃志钊记得,前几日才替他打过掩护,现下统统不作数了一般,涉及到利益问题,翻脸很快。
再不走真来不及了,覃志钊站起身,从楼梯方向走去。
方焕背脊发颤,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弄走你。”说着,他侧过脸,定定地看着覃志钊。
覃志钊原本已走远,又折回来:“如果我是你,肯定会趁机扳倒查理。”覃志钊拢了拢臂弯处的西装外套,气定神闲:“这是比弄走我更重要的事。”
方焕不说话了,将房门关得震天响。
此时二楼该消停了吧,这么大动静总该听得见吧?还在家里做这种事,方焕简直喘不上气。从小带他的,是从上海跟随至港的乳母,有关母亲白亚婕的记忆虽稀薄,总归有母子情分在。查理是个什么烂东西,一个不务正业的落魄子弟,懂一点消遣,惯会讨女人欢心。
他那么淘,前前后后折腾那么多保镖走,就只有查理还在留用。怪不得。
七点多,保姆敲门喊他吃饭:“方先生回来了。”
“我不饿,不吃了。”方焕窝在被子里,身上湿濡濡的,喉咙也痒,快要喘不上气,胸腔又闷又堵,真恨不得跳进泳池。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敲门,是方帧霖,说难得回家吃饭,今日家宴,怎么能没有他。
爸爸。方焕朝门口看了看,窗外一片幽静,天已经完全黑了。
羞耻,绝望,恐惧,甚至是恶心,瞬间涌上心头。
犹豫再三,方焕还是起身了。
方家每周五都有家宴,有时候父亲不忙,也会尽早回家。方焕一共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已经成家立业,周末有空才带丈夫过来一起用餐。三姐、二哥是一母同胞,去年出的国。四姐姐就是方予珊了,她从小没有母亲照料,性格文静又内向,在家中不受重视,上回父亲连她生日都忘了。
厨师们陆续上菜,方家人入座。
餐桌是长形,父亲坐在为首的位置,大哥、大姐坐在父亲左右,母亲,方焕的呼吸颤抖了一下,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发髻依然精致秀丽。再悄悄往桌下探去,他看见了那双珍珠白的皮鞋。
整个用餐过程像往常一样平静又端庄,时不时碰杯。
方焕食不知味,直到听见母亲开口说话:“予珊几岁了?”
桌子骤然恢复安静,众人都朝方焕所在方向望去,哦,四姐姐坐在他旁边。
“13。”予珊很小声地说,低着头,轻轻切割牛排。
白亚婕朝方祯霖提议:“女孩子总归是要念好书,是吧?”
方祯霖点了点头,好像早有考虑。
“想出国吗?”白亚婕接着问。
方焕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母亲肯定是刚刚听到四姐姐说话,才着急把她送走。
出国,她就比他大一岁,母亲又不在身边,纵有保姆阿姨照顾,在国外要如何待才好。
他忽然觉得母亲很陌生。
餐桌顿时鸦雀无声,每逢这个时候,方焕就像进入到无人区。
方家的无人区就是四姐姐,涉及到她的前途、吃穿用度,就好像没人搭理了一样。而这部分微小的权利自然默许到母亲手里,前几年尚好,四姐姐上了女中,虽不像他有母亲监视,也落得一个自在,如今——挡了谁的道,也像一个阿猫阿狗,该走了。
方焕看着母亲,她脖颈修长白皙,看上去那么端庄,轻咬着牛排,再细嚼慢咽,抿一口红酒,动作流畅又优雅,眼看要开口说话,方焕从盘子里蘸了一点绿色的酱料到口中。
覃志钊就站在方沛延身后,尽管他站得远,他还是看得异常清楚——方焕开始剧烈咳嗽,整个人抽搐着,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卡白,身体往下滑,餐桌顿时变得混乱,人群围了上去。
太阳穴紧绷,有点肿胀,覃志钊有种轻微的震撼感。
方焕吃了芥末。用一勺芥末,阻止母亲继续往下说。
第6章 要干杯
方宅灯火通明,女佣们脚步匆忙,不断有人进出二楼房间,转角处的长形窗前人影憧憧,细微的争吵声透在空气里。
院子里有狗吠声,管家管不住,又不敢呵斥,只好将Richard栓起来,任它叫个不停。
后半夜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家庭医生陈家亮提着医药箱下楼,跟方焕的父母交代饮食习惯:“少吃芳香型刺激食物,像洋葱、芥末、胡椒粉这些,”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次幸好吃的不多,再多一点,以他的身体状况……”后半句话他没说完,只眸中带忧,沉默地看着雇主。
方祯霖心下黯然:“多谢,以后一定注意。”
“剧烈型运动也要避免,免得气流阻塞。”陈医生嘱咐道,“阿焕很容易过敏,花粉、粉尘、烟味都可能刺激到他。”陈家祖孙三代都为方家服务,到了陈家亮这一辈,需要中西医结合使用,只因方焕年幼体弱多病,单一的西医放在他身上只熬得过片刻,最好的办法是不发病,因而从饮食到休养都需要格外注意。
“是。”方祯霖跟医生握手道别,嘱咐司机一定要将医生送到家。
直到医生走远,方祯霖擦了擦额前冷汗,脸色冷峻:“跟你说了多少遍,孩子的事要上心。”
“今天实在是——”白亚婕想解释什么,但方祯霖神色不佳,她便低着头柔声道:“知道了。”
为了避免方焕夜里不舒服,方祯霖让姆妈一直守着,有任何需要随时喊人。
说到喊人,方祯霖一怔,这才记起儿子的乳母袁嫂不能说话,好像是天生的哑巴。但袁嫂眉眼温和又心细,特别会照顾孩子。因阿焕从小叫她姆妈叫习惯了,他也没有刻意纠正。方祯霖还记得袁嫂给阿焕绣过一张百日毯——方焕百日的礼物。用的苏绣,还是双面,料子颜色如同白玉兰,毯子上绣了许多小老虎,一个错的针脚都没有。
“你拍门,我听得见。”方祯霖清了清嗓子,将双手剪在背后。
袁嫂轻轻点头。
凌晨三点多,袁嫂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先是没瞧见人影,再一低头,是四小姐,抱膝坐在房门口,瘦瘦小小的,身上还穿着睡裙:“袁嫂!”方予珊面带欣喜。
袁嫂俯身去听,眉眼带笑。
“我可以进去吗。”予珊压低声音,探头往屋子里望。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屋子里传来一阵很轻的呼喊:“四姐姐——”
袁嫂让予珊进来,确认门外无人,她才将门缓缓关上。
自从查理当值贴身保镖,方焕和予珊很久都没有单独玩耍,主要还是查理安排得太过紧凑,几点吃饭、几点上钢琴课、几点洗澡睡觉,都有明确安排。最重要的是,无论事件大小,查理都会事无巨细地跟母亲汇报,有关这一点他简直烦透了。
“姆妈,我想跟四姐姐单独说话。”方焕坐起身来。
袁嫂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没有旁人在场,方焕直接从被窝里爬出来,方予珊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看着看着眼圈忽然红了,也不敢哭,很安静地揉眼睛。
“你不要哭啦,”方焕显然没有放在心上,“我另有事情要和你说。”
方予珊不解,胡乱搽了搽眼角,见他踩在椅子上,从书架取了一卷纸出来,又慢慢卷开,平铺在地上。方焕很认真地拿着马克笔在上面写画,虽然不知道他在画什么,予珊也蹲在地上看。
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圈,形状看上去并不规则,边角处还做了标记。
空气里有马克笔油墨臭臭的味道,笔尖在‘沙沙’作响,过了一会儿,方焕将笔丢到一边,拍了拍手:“好啦,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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