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在船舶来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动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会披着匆匆的夜色与凉雾回到小楼,先向阿加佩和莉莉问过好,再沉默地帮赫蒂做完屋内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真的。”一提起黑鸦,赫蒂总是唉声叹气,“但托他的福,咱们可实实在在地成了城里的话题人物啦!您是个正派人,单身的年轻绅士独自扶养女儿,也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可他呢?哎哟,看在天主的分上,邻里的女士们都要被他吓坏了。”
阿加佩笑了起来,温和地说:“您就随他去吧,好太太,他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
平日里,阿加佩的话不多,此刻听到他这么说,赫蒂也无法辩驳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阵低沉而可怖的动静惊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查看,莉莉还在她的小房间里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经起来了,她守在莉莉的门口,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阿加佩顿时明白了。
他持着烛台,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来到黑鸦的门前。
在这里,他将那种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沉闷绝望的哀嚎,像重伤流血的困兽,不知如何从桎梏的命运中脱身。
阿加佩打开门,看到黑鸦的身体已经扭曲成狂乱的影子,他在噩梦里激烈挣扎,向不知名的敌人发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话语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杀了你”这两种情绪。
明悟的感觉就像闪电,这一刻,阿加佩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刚脱离龙潭虎穴的自己,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男人魇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并不敢贸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凉凉的水,瞅准机会,猛地泼打在黑鸦脸上。
“醒醒!”
冰水吞没梦境,打断痛苦的回忆,黑鸦的胸膛深深凹陷,犹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着生还的空气。
“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气,温柔地重复,他放下烛台,坐在床边,“您做噩梦了。”
黑鸦的喘息声濒临垂死,凌乱的黑发盖在他的脸上,透过发丝的缝隙,阿加佩看见他错乱的眼神,像极了那些因为高热而陷入谵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说:“我知道,这段时间会很难熬……”
“……他们折磨我,殴打我,残害我,”黑鸦艰难地抽泣着,死死盯住一个方向,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把癫狂大脑里的思想滔滔不绝地吐出来,“我在梦里好像成了别人,我看着我自己,满身是血,没有人形,就像一团模糊的生物。他们用烙铁,用鞭子,用铜钉,用、用……”
“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他大声咆哮起来,歇斯底里,犹如炸裂的雷霆,“他们这么对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记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变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语,这个外貌连魔鬼也会害怕的男人扑倒在湿冷的被褥里,就这样痛苦地恸哭着,再也不讲话。
阿加佩慢慢伸手,将掌心挨在他簌簌发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议,两个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对方的人,这一刻却仿佛洞悉了彼此的灵魂。他们的心灵被一种特殊的经历连结在一起,在所有人当中,唯有阿加佩能够理解他此时的感受,了解那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耻辱与痛楚,以及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疼痛所浸透的绝望。
“您听我说,”阿加佩的声音也哽咽了,“在这里,我情愿把您当做我的一位最亲密的朋友,请您听我说,我也是一位受过戕害的人!当然,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压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从多么严酷的风暴里存活了下来,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样做。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个人的心智,从此让我们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鸦渐渐停住了哭声,他开始听阿加佩说话了。
“我呢,我从前爱过一个人。”寂静的深夜,阿加佩放轻声音,将自己的秘密对另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恋,也是我发誓爱过的最后一个人,这不是说他有多完美,导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他是魔鬼,披着迷人的皮囊,却对我做了最残忍的恶事。我无法描述他的所作所为,因为那对我的伤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他,打碎了我。当他把我像丢一条死狗一样丢开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时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坚持不住啦……”
他鼻子发酸,实在苦涩得说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阵。黑鸦静静听着,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应对他的悲伤,并不出声。
“所以,”流着眼泪,阿加佩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脸上的湿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产生的那种茫然的解脱之情。尽管我的心绪复杂,但还是欣慰与宽怀居多,因为我感到一份礼物,那正是由命运交予我的,意在鼓励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与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语言是苍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劳无用的,遇上这种事,旁人又能怎么说呢?他们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但是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个治病的良方,一个只要坚持,就能生效的秘诀。”
黑鸦早已被他的话语吸引,听见这个,便情不自禁地问:“……那是什么?”
“时间!”阿加佩坚定地轻声说,“是时间,它会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难忘的。当我被噩梦折磨,被记忆折磨,痛苦得几乎发狂了,我就会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这个时刻,我会不会更开心,更快乐?’啊,这些念头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们确实无法从当下的泥沼里脱身,可是随着我把时间的跨度拉长,畅想起未来,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宽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灵,因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来,也产生不了解救一个可怜人的伟力,唯有时间,我们置身的这条河流,终将带走一切苦痛与磨难,我们也一定会抵达平静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笃信着。”
黑鸦流淌着灼热的泪水,低声问:“真的会吗?”
“会的,一定会的。”阿加佩含泪微笑起来,他轻轻摸着黑鸦的头发,“现在,躺过来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梦魇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这么对我做的,她会一边哼歌,一边摸着我的额头,她就像我未能拥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对您这样做,因为我非常乐意将一个善良的举动继续传递下去。”
就这样,他倚坐在床边,黑鸦靠着他的大腿,一面听他轻轻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抚过前额和太阳穴的温暖触觉。
黑夜中,他们相互依偎,用体温安慰彼此饱受摧折的身心。黑鸦慢慢睡着了,这一次,他的梦干净纯粹,没有丝毫值得哭泣,引发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着他沉沉睡去的侧脸,阿加佩露出轻柔的微笑,因为拯救着一位同他一样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实平静,满溢着救赎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鸦如常起床。不知何时,阿加佩已经离开了,但他待过的床边,仿佛还残留着温暖的余热。
黑鸦本能般地死死抓住这种温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丝,如沸的心火,逐渐在他体内燃烧。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将手掌欢欣地交叠在心口,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兴高采烈地振奋起来,人们不难想象,一个失忆的奴隶,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的弃儿,在乍然听到昨晚那些话语时,心中究竟会升起怎样的激动与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时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时候,心灵上的慰籍将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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