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管家所说的“毁灭性的爱情故事”,在他短暂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两次,第一次言不由衷,给他带去了终生遗痛的伤痕;第二次固然没有第一次那么残酷,可也让他直觉般地预知到了背后藏匿的狂风暴雨。
“还是睡觉吧,先生,”赫蒂太太叹了口气,“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急着去想了。我一个人的考虑到底是有限的,假如您能征求另一位更有智慧,更有主见的人,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想法哩。”
这天夜里,阿加佩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接到了胡安·丰塞卡的传召。
等他走进主教的书房,主教已然屏退了众多侍从,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坐在书桌背后,专心致志地盯着一面航海地图。
“来了,”老人随意地招呼,“坐吧。”
他刚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稳,胡安斜视着他,花白的眉毛耸动着:“所以,奴隶?”
阿加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什么?我、我……”
他磕磕绊绊,心里知道,他昨夜和黑鸦的谈话,说不定早就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主教的耳朵里。
“虽然我知道您是个没见识的小乡巴佬,但口无遮拦也要有个度。”主教严厉地说,“今天是我听到了,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添油加醋,让陛下也听到,就不是这么好处理的事了!”
顿了顿,他摘下眼眶上的放大镜,疲惫地揉着自己的鼻梁。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葡萄牙的尊贵大使,曼努埃尔一世的宠臣,昨天晚上可给您发了好一通疯哇,我听说他虔诚地跪在您脚边,抱着您的膝盖苦苦哀求……毋庸置疑,这恐怕是任何一位教宗,任何一位国王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吧?”
阿加佩的脸涨的通红,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胡安·丰塞卡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看样子,他是给您道歉了?”
“没错,”阿加佩低声说,“他说,为自己的愚蠢悔过,他没有看不起我,也没有看不起莉莉。”
“所以,奴隶是怎么回事?”主教继续逼问,用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加佩,他在心里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性,“你以前是摩鹿加的奴隶?你为斯科特家族奴役过?还是说,这事跟你的过世的妻子有关?”
阿加佩默不作声,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因真相比老人提出的任何设想都要残忍:他跟摩鹿加没有关系,而是在年幼时,就被父母卖上运输船,带去了那个以白塔而闻名的岛屿。他在那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出卖皮肉,忍受鞭笞,给奴隶主上供金钱,以此换取一点活命的机会。也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杰拉德·斯科特,这个后来毁掉了他的魔鬼,摩鹿加的主人。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近乎透明。主教叹了口气,低声说:“说吧,孩子!在塞维利亚宫,别人大可以为过去的卑微身份而感到恐惧,唯独你不行!因为你在这儿安身立命的原因不是身份,恰恰是你自己的天分,能力,还有你所付出的努力的汗水。”
这话确实大大地宽慰了阿加佩,他张了张嘴,喃喃道:“那……那就这样,就这么决定了吧。我会把我的往事告诉您,因着我敬爱您,您在我心里,也确实像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主教面上没有表示,然而这句坦白已经极大地震撼了他的内心,使他坐直了身体,神情比以往更加肃穆。
“我确实是一个奴隶,小的时候,我家里太过贫困,我的父母就把我……他们就把我给卖了,卖给了奴隶贩子。”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最深的秘密,继续说道,“就这样,我成了一件任打任骂,任由他人随意买卖的资产。直到我……直到我遇到了那个人。”
胡安·丰塞卡眉心紧皱,追问:“谁?”
“杰拉德·斯科特。”
“杰拉德·斯科特!”饶是主教饱经世故,见多识广,还是被这个名字吓了一跳,“好啊,好家伙,居然是他……”
“是的,是他。”阿加佩面无血色,惨淡地笑了一下,“他呢,他骗了我,相信您也不难想象,一位权势滔天,财富滔天的英俊绅士,他做出的承诺,会对一个可怜潦倒的奴隶产生多大的诱惑力!我傻乎乎地交付了信任,交付了真心,接下来——就让我长话短说吧——也几乎交付了我的性命。”
“他拿我取乐,让我遍体鳞伤,走投无路,只能想到用死亡来结束我的性命。”他低声说,眼眶泛红,“我跳了海,从悬崖上,我一跃而下。”
主教呼吸急促,大声嚷道:“什么!”
“那时候,我已经……我会说我已经有了莉莉。”阿加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幸好我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船长,他的名字,您之前就从我这里知道了。艾登船长救了我,我用杰拉德·斯科特的一枚戒指,在他那儿入了股,他每隔三个月,就给我寄一次分红,就是这些钱财支撑起了我的生活。大约九个月后,莉莉出生了,从此在这世上,她只剩下我一个至亲。”
胡安·丰塞卡沉默了,他还在消化这些内容,过了片刻,他说:“后来,你救下了那头黑乌鸦,让他做了你的仆人。直到我告诉你的时候,你才知道他是斯科特人。”
“是的。”
“然后,就在昨晚,他找到了你,向你忏悔,请求你的原谅。”
“……是的。”
胡安·丰塞卡没有说话。
他从前和斯科特人打过交道,很清楚他们都是一群怎么样的豺狼,恶棍。至于那个无名无姓的黑鸦,他也接触过一次,仅一个照面,他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拥有相似的心脏,相似的性情,拥有同样冰冷严酷的头脑,争权夺利的冲动,永不餍足的贪欲。
唯有一点,就是黑鸦更年轻,因为斯科特的血统,他可能还要更加暴虐。
因为年轻,他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珍惜的好东西,他只会凭自己的念头去塑造这个世界,将比他更软弱无力的人挤压成各种形状。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挫折,他是永远不会醒悟的。这种人危险,致命,除非脱胎换骨,否则,他不会给阿加佩带去任何幸福。
“不要原谅他。”良久过后,主教断然道,“如果您要征求我的意见,那么我会对您说:不要原谅他,最起码,不能这么快就表达了你的宽恕。”
阿加佩一时无言,胡安叹息道:“放心吧,今天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往事,我想……嗯,这说明了很多。”
“你可以选择不见他,我给你这个权力。昨天晚上的事,也不会有任何人再提起。”主教说,“这么安排,你满意吗?”
阿加佩笑了一下,他提起精神,开了个小玩笑:“怎么会不满意?我之前还以为,您会把我逐出宫廷呢。”
听到他打趣的话语,主教的脸色立刻沉下去,没好气地呵斥道:“好了,您就赶紧出去吧!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让我看了眼晕!”
有了主教的首肯,阿加佩推拒了一切与葡萄牙相关的邀约,除了伊莎贝拉公主的会面通知。
必须要说的是,就在他深陷纠葛的时刻,查理一世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塞维利亚宫,与他陌生的新娘相见。尽管他们素昧平生,在之前从未见过对方,可只消一面之缘,这位美丽文雅,像晨露一样剔透的公主,就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好感,用赫蒂太太的话说,他是“一见钟情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查理一世已经取得了选帝侯们的支持,成功当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即便为了笼络选民,他豪掷了不下一百五十万弗洛林的资费,还在身上背负了五十万弗洛林的债务,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再是一位国王,而是一位崇高的帝王了。
黄昏的微风吹拂着绒绒的绿地,带来流连不散的花香。阿加佩与公主坐在上次他们坐过的位置,闲适的静谧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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