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用明亮坦白的眼睛看着方舟。
方舟眨了眨眼,闭上了嘴。江苜已然看穿了他为华生辩解的行为,这让他有些窘迫。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
他们边吃边聊,方舟又重新提起:“我来之前见的这个病人,我觉得可以算得上是艾伯特实验的成功结果。”
“不过他和艾伯特有点不一样,他接受父亲的情绪训练很晚,十二岁才形成现在这种性格。”
“而且。”方舟露出思忖的表情:“他在这之前因为一场高烧失忆了。我认为这场失忆也是促成这个结果的重要因素,就像......”
他笑了笑又说:“就像电脑恢复出厂设置,然后又安装了一套新的程序。”
江苜头也不抬:“那他父亲真是个混蛋。”
方舟顿了顿,然后问道:“你很反对这种教育方式?”
“不当的教育,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屠杀”。”江苜放下筷子,抬起头认真道:“华生认为,人的所有行为或者性格,可以通过改变后天环境和人为设计经历,进行“参数调整”。”
接着,他指出问题根本,一阵见血道:“这根本不是教育,是生产。”
像生产商品一样,把活生生的人放进模具,挤压成想要的形状。
方舟想起自己的病人,沉思了片刻,又问:“如果这些方法确实让一个人更优秀了呢?”
江苜反问:“优秀的标准又是谁定的呢?”
方舟有些迟疑:“嗯......创造价值的能力?大众的社会标准。”
江苜似乎嗤之以鼻,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安静地吃饭,过了几分钟,江苜突然说:“没有一个小艾伯特可以活着。”
他看着方舟,阐述自己的想法:“如果将一个人的性格以这种“参数调整”的方式引导成另一种,那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方舟想了想:“心理学版的忒修斯之船。”
江苜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继续低头吃饭。
忒修斯之船又称为忒修斯悖论,由公元1世纪的普鲁塔克提出。如果特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
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吗?
如果是,可它已经没有一块原来的木头了。
如果不是,那它什么时候开始不是的?
这个悖论引起很多争论和探讨,但没有一个完全统一的答案。
方舟低头吃饭,同时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带入到商珉弦身上,又该如何结论?
他还是原来的商珉弦吗?
或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商珉弦的?
邓昆把庄清河送回去之后,就回了自己的住处,一进门就感觉屋里气场不对,好像空气被什么东西搅乱了。
他又感受了一会儿,确定他不在的时候有人进来过,而且不是曼茜。
邓昆脚尖一颠,踢起门后倚着的棒球棒,球棒直接凌空,然后被他稳稳接住。
在房子里转了一周,确定来人已经走了,邓昆才放下心来观察屋内。
然后他发现什么东西都没少,只是桌上多了一点东西,是一张泛黄发旧的纸张,看起来很有年份。
邓昆蹙眉,拿起来看上面的内容。
半夜时分,隔着厚重的防盗门板,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嘶吼,接着是摔砸东西的巨响。野兽冲破铁笼,怒火朝天地咆哮,想要撕碎什么东西。
许僭越让一颗怀疑的种子在邓昆心里孕育了半年多,直到这一刻,才让它破土发芽。
仿佛愤怒的火焰一接触到氧气,便轰然起势,迸发出滚烫的热焰,夹杂着破空的刺耳尖啸。
第二天是南州商协办的商会,举办地点在船上,南州的江边航行,要在上面过夜。基本上商协会的会员都会出席,庄清河也带着邓昆到场了。
晚饭过后,轮船已经驶离南州郊区,停泊在一个江湾。然后凌晨返航,在早上八点左右回到登船地点。
船舱大厅有宴会,庄清河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吹风。四下无人,他点了支烟。
夜风吹拂,他叼着烟看向夜色中广阔的江面,脸半陷在阴影中,侧脸线条起伏,黑长的睫毛低垂。鼻子和嘴巴的轮廓最好看,显露出他完美的骨相。
商珉弦站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看着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所以庄清河并没有发现他。
庄清河的身材比例很好,四肢都很修长。商珉弦在心里想,女娲造他时,应该把他的骨头都细细雕琢过。
商珉弦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他一动作,庄清河就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
看到是他后愣了一下,又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江面。
商珉弦站到离他一米的距离,也看着江面。
庄清河想马上离开,但是那样太露怯了,于是他决定把这支烟抽完再走。
烟雾吐出后,立刻被夜风撕碎,然后湮灭在一片黑暗中。
这次是商珉弦先开口的。
他蹙眉望着江面,说:“我又交了一个男朋友。”
“......”
庄清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商珉弦还想说什么,但是庄清河转身就走了,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他走后,商珉弦转脸继续面向江面。
许久之后,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宴会结束,庄清河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邓昆在房间等他。
庄清河问他:“你怎么还没睡?”邓昆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想了想,庄清河又问:“是不是船上太晃,睡不着?”
邓昆没说话,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垂着头,脸庞隐匿在阴影处看不清表情。
邓昆今天一整天都不太对劲,让庄清河有点担心。他看了邓昆一会儿,问:“那份武馆的转让书签好了吗?”
“嗯。”
庄清河吐了口气,说:“小昆,我已经在圳海给你找了医生,把你这几年的档案都发给他了。你回到圳海后,记得每个礼拜去见他一次。”
邓昆没理会这话,而是突然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清河,你还记得在孤儿院的时候,本来说要收养我的那对夫妻吗?”
庄清河僵了一下,睫毛颤动,不动声色地垂眸:“嗯,有印象,怎么了?”
邓昆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有时候想想,还是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我当年能被他们顺利收养就好了。”
庄清河扯出一个笑,没说话。
“我现在都还记得那对夫妻,男人做古玩生意,女人是高中老师。感觉都是很和善的人,如果能做他们的小孩儿,应该很幸福吧。”邓昆还是看着他的眼睛。
然而庄清河一直垂着眼皮,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
邓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清河,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庄清河再抬起眼时已经面色如常:“你今天好奇怪,你想让我说什么?”
邓昆看着他:“没什么。”他把手里的资料递给庄清河,说:“东西在这,我已经签好了。”
庄清河接了过来,心里泛出不安。他把文件袋上线绕开,抽出里面的资料。入手并不是他以为的资料,而是一张泛黄的登记表。
庄清河看了开头一行字,猛地抬头望向邓昆。
邓昆正用一种冰冷含刺的眼神看着他,他扯出一个阴冷诡异的笑,说:“没想到我会拿到吧?”
庄清河眼眶红得吓人,问他:“谁给你的?”
邓昆不答反问:“你那么着急把我赶走,就是怕我知道这个?”
时间在此暂时定格,时光回溯。
十多年前的一个11月22日。庄清河和邓昆共同的生日。
两个一无所有的小孩儿,决定把自己唯一独属于自己的东西,送给对方当作生日礼物。
就是他们当时的名字。
庄清河手里的那张泛黄的登记表,用两个日期记载了一个尘封了十多年,早已布满灰尘的秘密。
庄清河和邓昆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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