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明珠(42)
汽车在公路上没日没夜地狂奔,像一把锐利的刀割破时空,周围的景物都纷纷倒退,成为一片模糊的瞬影。天色慢慢亮起来,从一片黑里闯进灰蓝地域,像从天上放下一只大罩子,如影随形,无边无际。然后边缘一点点发白,从灰蓝、到靛青、到青白、橙红,红霞漫天,最后跳出偌大红日,照亮了满目苍野,坠下一条长长的孤影。
所有人生的伤痛、悲怆都加注在他身上,如此的沉重。
这一刻,心灵脆弱到轻轻一推就崩溃。
男人骤然喊停,跳下车,将周闵炜赶到后座,调转车头就往回奔。
早晨八点半,男人一口气开回苏荷餐厅,找了个地方等了起来。
餐厅才开始营业,传菜生扛了只扫帚在外面打扫,服务员们整理着衣服、妆容,排排站,由大厅经理带头,一起高歌热舞喊口号,几个厨师不用过来,但传菜生、面点师都要入列,唐明玉站在人群里伸胳膊扭腰,不时有同事和他说几句话,他点点头。喊完口号,吩咐工作,他认真地听着,领结有些歪了,有女孩冲他做鬼脸,他笑笑,把领结摆正。解散后,女孩子们撒丫子跑没了人影。传菜生要他帮忙打扫,他拿了块抹布,爬上窗户开始擦玻璃。
男人沉默地看着,周闵炜一口大气不敢出。
他什么时候来这里了,而霍总怎么就找到他了?
然后呢?
周闵炜疲惫不堪,霍家铭却极度亢奋。
盯了一天,周闵炜索性就在车上睡觉了。下午有一段休息时间,几个服务员和传菜生在后巷斗嘴打牙,唐明玉换了衣服出来,女孩们问他:“上哪去呀?”
“回去喂猫。”
“哎呀,那些流浪猫一起带来我们这得了,后厨还养不起两只猫啦。”
唐明玉摇头笑:“经理会不愿意。”
“你管她呢,老女人一个。”
“没关系了。”
“哎,还有个事啊,唐明玉,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就我姐,人可好了,你要是同意的话,直接把你带到凯悦那边工作啊,工资可比这边涨好几倍!”
唐明玉苦笑:“不用了。”
“干嘛不用啊,你人长得这么帅,我姐早看上你啦。”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朋友了。”
“啊,这样啊……哎,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干嘛不和我们说啊!”
唐明玉再笑,被一群姑娘抓着刨地三尺八卦去了。
我已经有朋友了。
如同一个闷雷炸在闷热的车厢里,周闵炜冷汗淋漓,不敢去瞧后面男人的脸色。
而青年讨饶着挣脱女人们的包围,嘴角浅浅笑着,与男人的车擦身而过,走远了。
三十四章
唐明玉两班倒,下午走了就不会来了。他慢吞吞地在街上走,似乎在等什么人,一辆车在街边停下,他笑着上前,钻进了车里。
霍家铭的脸黑到了底,周闵炜问:“跟上吗?”
“嗯,你下来,我开。”
“哦……”
两人换了座位,男人一天没吃没睡,周闵炜生怕他会倒下。
而男人表情严肃,抓着方向盘牢牢攥住,隐隐有一种疯狂,踩着油门就冲了出去。周闵炜被后作用力带得撞到后座上,头昏脑胀系安全带。汽车在公路上笔走龙蛇、横冲直撞,追着前面的车尾飞奔。从车窗能看到前面两人的背影,唐明玉侧头望着那人,说说笑笑,一派其乐融融。周闵炜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男人的脸如同万年冰封的雪山,寒气四溢,前面每挪一步,男人紧跟一步。
十字路口,唐明玉的车左转。轮到他们,红灯迫停,男人无视四处鸣笛的叫嚣闯了出去,拐进一条巷子,果断超车,不到片刻,又跟在了那车后面。
商场门口,所有的车减速。被人穿插进来,隔着重重阻挡,有一只手伸过来似要抚摸青年的脸颊,朦胧的光下青年低头浅笑。男人心里一急,后面的车砰砰砰地全部撞了上去,一连串的车鸣刺耳惊心。
超市里,远隔了纷争的人们正在温馨地挑水果。
隔着几个货架,唐明玉拾起一只哈密瓜闻了闻,凑到身边那人鼻下。
“好,就要这个了。晚上做什么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
“你做的我都爱吃!不过一定要有肉哦!”
唐明玉失笑:“吃吃吃,吃得你都胖一圈了。”
男人把头压在他肩膀上:“有你在,怎么喂我都没关系。喂成猪我也心甘情愿。”
唐明玉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头,挣脱开:“不敢不敢,喂成猪别人要来跟我问价怎么办?”
“你舍得吗!”
两人说笑着,一面选食材一面斗嘴。这项在霍家铭眼里不屑一顾的活动,平淡琐碎的日常小事,现在听来却是一片温情脉脉。
而这些,青年的笑、他的眼神、和他的温柔包容,往日全部都是自己的。
霍家铭非常地嫉妒。
胸口的闷气快要撑爆,两人家常的对话不停地钻进脑子,无边的想象吞噬了他。
他像一只郁闷暴躁而又无处发泄的狮子,幽幽盯着侵略到地盘上的人,他只想把它们撕碎、踩爆,谁敢侵犯他的人,他就杀了谁。
唐明玉他们一起往出口走去,商量着晚上如何庆祝,铺上桌布,买点香薰蜡烛,就在阳台摆一张小桌,晚上还可以看星星。那个聒噪的小子还想开一瓶酒,他要干什么?蓄谋什么?而唐明玉竟然答应了,他怎么那么蠢!就他那点酒量能撑多久?
他要炸了!
两人一番美好想象,唐明玉笑他穷讲究,催他去开车,自己留下来结账。
前面的人一个一个结完走人,收银员问他要会员卡,唐明玉低头从包里找,递过去一张。收银员问要袋子吗?唐明玉道,不用。
他掏出包里一只环保袋,叠得整整齐齐,展开便一点点往袋里放。收银员催他,他忙道好了好了,一不小心,一只番茄滚到了地上。他忙俯身去捡,却见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皮鞋,随后是高大修长的身影。
男人一身冷硬地高高在上,冷冷地俯视着他。
手里的番茄滚落了,青年慌慌张张捡起来,囫囵塞进袋子里,抱都没抱稳,连跌带撞地就跑了。
第二天,唐明玉没来上班。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次消失在茫茫人海。让男人找都无处可找。霍家铭实在是憋气得很,他想回去了,公司一堆破事,但是想到那个居心叵测的小子,又留了下来。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暴动,一沾到唐明玉的事,他就没有了办法。失控,如同掉进一个恶性循环,想要爱,被他死死压着不肯认输,想要恨,又无从恨起割舍不下。他只能操控他,把他牢牢拴在身边,把他和自己往死路上逼。
而这一次唐明玉不再给他机会了。
他像吓怕了的小兔子,一看到野兽的苗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下午,他走进苏荷餐厅,打听到唐明玉突然离职了。
这是要与他诀别的节奏。
男人害怕起来,他一生没有害怕过,只是这次听着青年再次消失的消息,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的,全身力气无处着落。
他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他不是要好好地过,让一切都恢复正常么。可是他在做什么!
他才是真正的输家,输的彻彻底底。
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
他已经给了别人,而且活得很好。
没有你,他更加轻松自在,过得更加快乐。
没有你,他才不会痛苦,他才不会吓破了胆子,放下现在好好的日子不过,迫不及待地离开!
你不是厉害么,人家不和你照面,惹不起还躲不起?
男人的心被紧紧地攫住,从疯狂的嫉妒中又体会到了难堪的挫败。他被自己恶毒的意识千刀万剐着,他输了,他输得很彻底。尽管他怎么都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输给了这个软弱得不堪一击的人。
他的一拳拳都打在棉花上,没有任何回应。这种感觉快将他憋闷死了:“查,动用关系,查到底!”
周闵炜领命,四处打电话找人。男人闷头上车,仰躺在后座上,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
浑身力气尽失,他颤抖的手倒出片硝酸甘油,忽然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无力地说道:“算了。”
已经够丢脸了。
周闵炜怅然若失地停下,霍家铭蹙眉忍疼,挥手:“回去,回去。”
汽车开动,前面车灯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青年低着头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和前几天大不同了,周身像蒙了一层阴翳,没精打采,心事重重,踢着脚下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
强光照在他身上,他手遮着眼睛,往这边看。
光迎面打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已经感觉到那是谁了。男人的心狂跳,也在看着他。
两相对望,彼此都知道是谁,紧绷的气息拉扯在两人之间。
心弦绷得要断掉,男人没来由地紧张,唐明玉转身欲走,男人从车上冲了下来。
“不准走。”
男人一声吼,唐明玉猛地刹住,背对着他站住了。
那单薄的身影害怕地颤抖,带着与生俱来的惊恐和惧意。
他,竟这么害怕他么?
男人的火一下就上来了,冷嘲热讽道:“他是谁?这么快就换了新主了?”
唐明玉对自己很失望,他不应该来的,但脚不听自己的,心里想着不要来不要来,最后还是来了。
他鄙视自己,他为什么这么低贱,这么卑微,在男人面前全无尊严,而他还是一样,一样地蔑视自己,一样凌驾一切高高在上,一样独断专横,甚至出口伤人。
他根本就没什么改变。
唐明玉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要见一面呢?
多此一举,徒劳无益。
他颓然要走,男人心里一紧,大步越过抓住他的手。
“你去哪?”
唐明玉忍着眼泪,把它死死憋下去:“回家。”
“回到他身边去?”
“对。”
“他就那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
在每次临危之际解救他,在走投无路时收留他,在病得昏昏沉沉快死了的时候陪伴他,在意识消沉时给他加油打气,江衡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很重要。
“对。非常。”
青年笃定地望着他。
男人的脸变得极为扭曲,疯狂的嫉妒攀附生长,注入进心脏毒液,生根开花,撑破肚皮。他要疯,他要疯了。
他控制不了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尖酸刻薄,控制不了自己暴躁易怒,也控制不了在他面前丢面子。一个劲地失落领土,退让挫败。他全然失控了。
痛苦不堪。
“你敢!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弄死他!”
唐明玉苦笑,笑自己为何还执迷不悟。一年、两年、三年,都是如此,多说无益。
“我走了。”
“给我回来!”
唐明玉不听,继续往前走。
男人拖着他就拽了回来,青年眼里的恐惧和抵触如此明显,他想不到男人还会动手,一而再地威吓他、逼迫他,彰显他的权威。
他除了宣示他的主权,还会什么?
唐明玉不相信地疯狂挣扎,他甚至双手举起捂住了头,生怕挨打。
霍家铭心冷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忍住喉头的一口血,浑身暴躁压抑无处安放,痛苦地咆哮:“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敢背叛我!”
唐明玉也激动了:“对,我喜欢他。因为他尊重我,他把我当人看。最起码他让我觉得很正常,不是奴隶、消遣或者什么宠物,仅仅是他能给我一份尊重,一份属于朋友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