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在(10)
在烧烤的肉焦味与滚烫的炭火气息中,他的声音格外低沉清冽,仿佛他并非身于此,而在渺渺远山与流云之间。
吴昊宇显然体会不到这般意境,他叉开腿坐在琴前,用锃亮的皮鞋尖踢了下琴身,哼笑道:“就弹他们说的,弹完领赏。” 说完掏出一叠钞票捏在手里,在抚琴人眼前晃了晃。
说罢又是一阵哄笑,公子哥们纷纷看好戏,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酒池肉林里围着一方古琴,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周予安有些紧张,这人好像被为难了,他刚想劝吴昊宇,就听到琴声乍起,自花团锦簇前穿过燥热的油烟,杳杳而来,如雪落湖心,风过松林,裹挟着沁人的水汽。
他看过去,抚琴人微低着头,背却挺的笔直,像是一丛青葱翠竹,低垂的眉目如泼墨山水,傲然琴声在高挺的鼻梁上百转千回。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喝醉了,竟听的神游天外,只觉一颗心如白鹿撞在冬雪里的梅树上,砰的一声,分不清落下的是梅还是雪,纷纷扬扬,清香满天。
有人听不下去,大声骂道:“这哪里是吹喇叭,明明是弹棉花!”
“太无聊了,听的我都快睡着了。”有个女生翻了个白眼。
辱骂哄笑压过了琴声,甚至还有人发酒疯扔了一把烤串过去,油腻腻的落在琴旁,却丝毫没有干扰抚琴人。
吴昊宇嘴角挂着讥笑,一手按住周予安的肩头,问道:“周予安,你说说这人弹的怎么样?”
如果周予安是清醒的,他一定会察觉吴昊宇这般问的用意,但他当时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超好听的!”
吴昊宇的手陡然用力,周予安吃痛的哼了一声,皱了皱鼻子看向吴昊宇,不明所以。
“周予安,你在说反话呢吧?” 有人见状笑哈哈的问道。
吴昊宇也转头盯着他,大有不说是就打人的态势。
周予安却看到抚琴之人抬头望了他一眼,阴郁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无人能探知湖底,他却好像窥到了什么,闪着微光。
“可我是真的觉得很好听啊!” 周予安偏着头嘟囔道,满脸的醉意让他看起来有些憨憨的。
吴昊宇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倒也未对周予安发火,这人毕竟是周家的独子。
他从旁边取过一杯酒,大剌剌的蹲在抚琴人身前,说:“既然有人说你弹得好听,那你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杯酒,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他语气倨傲,威胁之意分明,将酒杯举到人面前,但手却突然晃了一下,艳蓝的液体瞬间溅到琴弦上。
抚琴的手停了下来,琴的主人抬眼望向吴昊宇,鸢尾荼蘼般的酒水映在他幽深的眸中,如利剑出鞘时乍现的寒光,冷冽又危险。
周予安的心揪了起来,生怕那人会一把挥开酒杯,但他只是盯着吴昊宇看了会,目光暗沉如无月之夜,然后抬手拿过酒杯,在刚要喝进去的时候,被周予安一把抢了过来。
他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完吐了吐舌头,皱着脸苦道:“真不好喝。”
吴昊宇气的几乎要掐住周予安的脖子,朝一旁的人吼道:“快给他拿醒酒的!” 说完用胳膊夹住周予安,手伸进他嘴里死命的按压舌头,周予安吐出来一点,拼命挣开了吴昊宇。
他更加晕乎乎了,看人都有了重影,他看到那个抚琴人似乎一直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吴昊宇被周予安气的没心情找人算账,将那把钞票扔在地上,复又踩了几脚,冷笑道:“赏给你的,拿回去给病秧子治病去!”
抚琴人却看也未看地上的钞票,径自把琴收进了琴盒。
剑拔弩张后的热闹没看成,众人都有些怏怏,对调笑这人也没了兴趣。
“怎么突然下雨了。” 有女生惊叫道。
其余人忙跑到别墅里去了,草坪上杂乱的烧烤摊子也没人收拾,炭火很快被浇灭。
周予安像只小狗一样蹲在抚琴人旁边,双手撑着脸颊,呆呆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听到回答就被吴昊宇一把拎了起来往屋里带,他一直扭头往回看,看到那人背着琴盒在往外走,他突然睁开吴昊宇,不顾他的瞪视跑开了。
夏季的雨快而狠,周予安拿着伞冲出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背着琴盒走了,他忙追了上去。
“你没带伞吗?”周予安喘着气跑到人后面,发现他身上都湿透了,白衬衫变得有些透明,透出里面瘦削而结实的身体,琴盒也被浸湿,不断往下滴着水。
周予安忙把伞举到他头顶,只是这把黄伞小的很,他又比眼前这人矮了不少,只好一路踮着脚,像一只跳芭蕾舞的云雀,叽叽喳喳的跟在后面。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予安,给予的予,安宁的安。”四面八方的雨声将他们包围,他只好大声问道。
“你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我叫你古琴哥哥好吗?”周予安偏着头看他的脸,见他还是不理自己,又锲而不舍的问道:
“我可以邀请你弹琴吗?我家在泽南市,可以给你包路费和住宿费的。”
那人一字不发,只是沉默的往前走,冷硬的侧面如刀锋。
周予安停在原地,愣了一会,又往前跑去,踮着脚把伞举在他头顶,小声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的琴声呀,我是学钢琴的,但是弹的一点儿也不好。”
他说完鼓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微漠。
周予安忙挂起笑容,嘴角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身上已经淋湿大半,睫毛上都挂着水珠,一笑就淋漓的落下。
“听说你明天要高考?那你今天不能淋雨呀,不然生病了怎么考试呢?” 周予安拉住他的胳膊,将伞柄塞进他的手里,转身往回跑。
跑了一阵又回过头,发现那人还站在原地,举着他的小黄伞。
他醉意上涌,隔着重重雨幕,大声喊道:
“古琴哥哥,祝你高考顺利!”
他在磅礴大雨中看着他撑伞走入另一重磅礴大雨,渐渐消失了身影。
那之后他回到了吴昊宇的别墅,问他那人的名字,但吴昊宇黑着脸没理他。
然后他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烧,烧的意识不清,肚子也疼的死去活来,被吴家人送到了医院。明妍很快赶到文华市,似乎和吴昊宇的母亲大吵一架,之后两家几乎没怎么来往。
他在医院养了好久的病,出院后就被捉回了家里,十三岁夏日的一场大雨如午后的醉梦,和那个背着古琴的背影一起淹没了。
一曲毕,周予安仍怔在原处,终被抚琴人察觉。
“你怎么过来了?” 钟弗初将琴放在一边,向他走来。
周予安抬头望向他,眼眶里似乎要冒温泉水,他忙垂下眼睫,笑着赞美道:“你弹的还是那么好听。”
钟弗初怔了怔,看着他低垂的长睫,没有说什么。
他转身走到老人身边说了几句,似是在道别,然后将古琴收进琴盒里,背着琴和周予安向外走去。
“什么时候过来的?” 钟弗初问道。
“我忘了,大概十分钟前?” 他确实忘了,那时他看着钟弗初抚琴,记忆如潮水涌起又退下,一颗心像被泡发的干柠檬,又酸又胀,时间早已失去意义。
两人走在走廊里,彼此都沉默着,周予安突然小声道:“古琴哥哥。”
他的心被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捏紧,十二年前的钟弗初可以说是有点狼狈和可怜的,他不知道如果钟弗初也想起来,会不会生气或难堪。
钟弗初僵在原地,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低头看着周予安的脸,眼里并没有什么难堪的意味,反而有些似有似无的笑意:“想起来了?”
周予安心里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脸上还有些懊恼,“难怪我那天见到你觉得熟悉,原来我们在十二年前就见过,我可真笨啊,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忘记也没什么。” 钟弗初平淡道。
同样一段记忆,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对有的人而言或许只是一阵吹过就忘记的风,对有的人却是一整个夏天的雨,滴滴答答,断断续续。
“当时我回去后生了好久的病,也没机会去打听你的情况,你……当时还好吗?”周予安好奇的问道,那天可是钟弗初高考的前一天。
“挺好的。”钟弗初顿了顿,说道。
“那就好。” 周予安弯起眼睛,他现在想来,那杯酒或许是有问题的,还好被他莽撞的喝掉了,不然钟弗初岂不是要错过最重要的考试?
他一点也不希望和钟弗初第一次相见的记忆有不愉快。
可惜如果十二年前真的是第一次相见,倒是最大的幸事了。
但人与人之间的许多牵扯,注定从出生就开始盘根错节,埋伏于命运的土壤之下,随时随地生根抽芽。
两人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周予安一颗心还在为方才的琴声颤动着,他问道:“刚才那位病房里的老爷爷很喜欢琴吗?”
“他是我的师傅。”钟弗初答道。
陆龄久是文华市古琴协会的会长,他的孙子陆岩当年和钟弗初同校,可惜陆岩对古琴毫无兴趣,陆龄久在学校文艺汇演发现钟弗初后,就主动收他为徒。
师傅?周予安双眼亮了起来,他望向一旁高大的医生,一身挺拔的白衣,身后背着古琴,往日里让他生畏的冷漠似乎都化作松下风与柏上雪,凌凌清清,不可言喻。
“钟医生,你能教我弹琴吗?” 周予安脑子一热,说了又有些后悔,钟弗初那么忙,肯定是没有时间教他的。
钟弗初果然面露犹豫,模棱两可道:“你先把病养好吧。”
周予安没精打采的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钟弗初见他不高兴,顿了顿,又道:“等你把病养好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教你。”
虽然还是模棱两可的,周予安却开心起来,之前的失落都没了影。
他跟在钟弗初后面问东问西,像一只追着人赶的鸟雀,直到最后钟弗初转身按住他的肩膀,说道:
“我现在没有时间,你自己回病房好不好?”
“啊,好的。”周予安乖乖答应,刚要离开却看到前面有一个女人喊了一声:“弗初。”
是上次那个女人。
钟弗初转过身,陈慕霏向他走来,脸上满是感激:“多亏了你,我父亲已经转过来了,刚才邵主任去看了他,说马上会研究手术方案。”
她又靠近了一步,眼眶微红道:“弗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
“你不用道谢,我先去看看伯父的情况。” 钟弗初说完看向一旁发呆的周予安,微微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周予安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瞪圆了眼睛说道:“我又不像你这么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慕霏愣了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钟弗初看着周予安气鼓鼓的背影,语气无奈:“耍点小脾气罢了。”
第十章
周予安生完气开始自我反省。
他和钟弗初除了一段说不上美好的记忆,其他什么都没有,他根本就没有立场生气,而且钟弗初去看病人天经地义。
李慧婷过来查房,见他这样子,笑道:“你最近情绪起伏挺大的啊。”
“看上的妹夫泡汤了,我能不生气吗?”
李慧婷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走过来小声八卦道:“你也看到钟医生的前女友了?我们医院的芳心碎了一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