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6)
谁知道黎檬越发得了势:爹不要我了妈还要我,反正总有人要我,那我就折腾一回吧。
蒋衾现在回想,觉得自己昨晚不应该回家。黎檬在这一点上跟靳炎是一个性子,有人关注便闹得愈欢,晾着他他反而老实。如果放他一人在家整晚,保不准他自己就乖乖洗洗上床睡觉去了。
车厢里一片沉寂,靳炎头痛欲裂的开车,蒋衾不断打电话去朋友家询问情况。卫鸿昨晚通宵赶戏没回家,段寒之带狗看兽医去了,几个朋友都各忙各的,还有相熟的演员接电话时没有醒:“不知道啊蒋哥,我昨晚跟朋友在一块儿呢,太晚了就睡在……睡在……咦这是哪儿啊?咦你是谁啊?”
蒋衾默默挂了电话。
靳炎把车往路上一停:“报警吧。”
蒋衾手指在手机上一划,开始按110。靳炎却突然把他的手按住,没头没脑道:“我昨晚喝太多了,对不起,下次不这样了。”
蒋衾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他们是多少年的枕边人?如果连这话都听不懂,蒋衾简直白瞎了他一百六的智商。
靳炎这人就这样,他要是心怀愧疚又想澄清什么,也绝对不当面一字一句的澄清,而是转个弯儿检讨别的错误。比方说他喝多了,意思就是他人事不省没碰那小男孩,也可以延伸到他跟朋友出去没回家看孩子,还可以延伸到现在孩子离家出走他觉得很自责……
“关我什么事,”蒋衾低下头说:“身体是你又不是我的。”
他挣开靳炎的手,刚打110还没接通,突然靳炎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
“你……”
“蒋衾,”靳炎问,“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在外边有人了?”
蒋衾愣了愣,二话不说一拳就往他脸上揍过去!
这一拳简直又快又重,搁往常靳炎估计十有□得中招。然而这时靳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直接一巴掌挡下来,顺势把蒋衾的手一拧一拉,瞬间把他整个人从副驾驶席上拉了大半过来!
靳炎从小混混出身,片儿刀打群架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蒋衾这种半道出家的资深优等生哪能比得过?他用力把手往回抽,靳炎的禁锢却像铁钳一样强硬有力,就着这个相贴的姿势居高临下盯着他,说:“你跟我来句实话,就算有也不要紧,我不怪你,咱们还能重头再来……”
蒋衾脸色都变了,怒道:“放手!”
靳炎冷冷看着他,目光深沉内敛,脸颊处的肌肉却是绷紧的。
他这样子其实很可怕,就仿佛面对猎物却忍耐着不下口的野兽。
蒋衾张了张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声音是沙哑的:“靳炎,你放手……儿子还没找到,你想在车里打起来吗?”
“我们每次吵急了开始打,你都没留过力,但是每次他们都说是我家暴你——蒋衾,你就是有这种本事,让所有人都觉得你温和无害逆来顺受,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你整整折磨了我九个月,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靳炎顿了顿,眼神深处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亮光。
“我这人有很多毛病,但那也是被你蒋衾惯出来的。你不能用十几年时间一点一滴把我纵容成这样的人,然后临了突然说,你嫌弃我了,不要我了,转头就找了别的小白脸。”
“你把我惹急了,小心我真的连你都下手。”
靳炎眯起眼睛,微微低下头,说话时嘴唇几乎贴在蒋衾的额头上:
“媳妇,我想跟你一起开开心心过日子,不想到最后我开心了,反惹得你一辈子恨我。”
黎檬小同学说:“尼玛这老天爷都恨我——!”
早上出门还冷飕飕的,下午便出了奇的热起来。小同学把大衣脱下来放公园椅子上,一个不慎,丢了。
黎檬捶地大哭道:“钱包还在里边啊啊啊啊啊啊——!”
有道是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钱包的富二代立刻遭罪了,站在陌生的公园里不知道往哪去。难道要捡个小破碗坐在街边,把尾巴伸出来向路人摇晃,好讨点钱回家吗?
黎小檬小同学抽抽噎噎,觉得尾巴还是很宝贵的,除蒋衾之外连靳炎都摸不得,何况是向陌生人展示呢——太折损一个堂堂富二代的尊严了!
黎檬沿着大街走了半晌,天色渐渐晚下来,抱猫遛狗的老人纷纷经过,大排档散发出热腾腾烤龙虾的辣香。小同学又累又饿,托着下巴蹲在马路牙子上,突然看见街道对面有个棋社,几个人正夹着棋盒往里边走。
黎檬小时候正值时星娱乐上升期,靳炎忙着公司生意,只有蒋衾一个人给他启蒙。蒋衾为此辞职在家,别的爱好没有,只沉迷于下棋。无奈家里有个奶娃娃,也不能出门找棋友,只能致力于把自家人培养成棋友。
靳炎倒是很努力去学了,学完后七窍通了六窍——仅剩一窍不通,蒋衾觉得朽木不可雕也,气急败坏之下把目标转向了咿呀学语的、无辜天真的黎小檬,结果发现黎檬反而更靠谱。
这简直丧心病狂,要知道黎檬当年两岁半,刚学会从一数到九十九。可怜咱们小太子,从小被按在棋盘边学吃饭,奶糊糊滴得满棋盘都是,一个不慎还会被蒋衾用报纸来打小手心。
就这么从两岁打到六岁,黎檬上学了,蒋衾也终于解放了。他很高兴的拎着电脑出门上班,回家发现黎檬围着小抹嘴,穿着小罩衣,端端正正坐在棋盘前说:“妈妈,来下棋吧。”
蒋衾:“……”
蒋衾于是痛下杀手,把六岁的黎小檬杀得鬼哭狼嚎。
那段时间是男人的黄金事业期,不靠谱的爹妈都在忙自己的,黎小檬倍感寂寞倍感孤独,每天放学后就去同桌家开的棋社混日子。结果一混不要紧,小学毕业那一年,黎小檬杀遍棋社无敌手,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神童。某天靳炎来接儿子放学,路过棋社时只见黎小檬的小胖手往棋社大门一指,说:“爸爸,那是小爷我的地头!”
靳炎万万没想到儿子跟自己当年一样无师自通学会了占地盘,顿时心酸又欣慰,颇有种江山万代、后继有人的感觉。
黎檬小学跳了两级,初中又跳了一级,靳炎塞了点钱,让他十二岁上了私立高中。大概是年龄太小基础不牢靠的原因,黎檬在高中成绩倒是一般,唯一出色就是围棋。
十五岁那年他通杀蒋衾,赢得了“未成年人不做家务不倒垃圾”的权利。随后在跟蒋衾的对局里他胜率超过百分之八十,最后他执黑一般都贴蒋衾八目半。
蒋衾其实有点郁卒,因为他早不下棋了,他现在迷上了推理小说。
靳炎则感到压力颇大,有一个智商超群的媳妇已经夫纲难振了,结果尼玛基因突变生出个神童儿子来!在家里简直没地位了!
黎小檬于是被严厉镇压,在家里只准做功课,不准下围棋。靳炎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心说这年头只有通过高考上大学的,没听说下棋还能下进大学的,不好好学习怎么成呢?虽然家里有钱可以塞,但是一流的好学校还是要自己考啊。
靳炎当年靠着蒋衾拼死了给他复习才勉强考进三流大学,结果刚上两年就半途而废了,为此蒋衾没少说他。老婆的唠叨给靳炎树立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小孩子必须要考大学!不考大学将来娶不上媳妇啊尼玛!不考大学老子拿皮带抽死啊尼玛!
黎小檬小同学从此再没捞着在棋盘上痛快屠龙的机会。
就像蒋衾对推理小说的爱一样,黎小檬对下棋的爱也是很真挚很热烈的。有靳炎管着的时候不敢随便下,离家出走了总可以下了。
再说黎小檬浸淫此道已久,深知有些棋社是可以拿十块八块小赌一把的。他现在身无分文,有了钱就可以去吃小龙虾,有了钱就可以去买冰激凌,有了钱就打车回家继续对蒋衾摇尾巴。
黎小檬当机立断,混进棋社去一看,果然里边摆着三五桌棋盘,中间还有个屏幕从各角度拍摄每盘棋局,两个工作人员盯着屏幕,手边上有几个竹制的小圆盘,分别被涂上红、黄、蓝、绿各种颜色。
黎檬有谱了,这是在赌棋呢。
他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正巧有个人正投子认输站起身,黎檬立刻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口就问:“——赌多少?”
周围人都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这么帅的未成年吗?黎小檬小同学自恋的甩了甩头发,说:“讨厌啦各位亲,要下赶紧下,人家赶时间。”
棋社老板:“……”
周围众人:“……”
此时此刻离棋社五百米远的大街上,正打离婚战的夫夫俩都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般事情进行到这里,正常程序就是妻子开始哭闹,丈夫开始呵斥,紧接着夫妻大战,当街开打。
靳炎觉得自己此刻宁愿被蒋衾揍一顿。
然而蒋衾不揍他。蒋衾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拿烟出来点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
他站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侧腰靠着车门,靳炎知道那是因为他有点站不住。如果说蒋衾是靳炎的命根子,那黎檬就是蒋衾的眼珠子。这小孩从小就表现出非同一般的聪敏,蒋衾在教养他的事上付出了极大心血,为此当年甚至不惜辞职在家,到后来黎檬越大长得越像蒋衾,他就更把这孩子视若己出了。
靳炎一直觉得他们这是天生的缘分。
当年去做代孕手术的时候,蒋衾对自己没成功而靳炎成功的事情耿耿于怀,为此黎檬刚出生时就以弹他的小脸蛋儿为乐。结果黎檬长到七八岁,夫夫两人都怀疑是当初医院搞错了,靳炎明显生不出这样智商的儿子来啊。
后来上医院去验DNA,黎檬和靳炎之间的亲子可能性接近百分之九十九,蒋衾这才罢休,觉得肯定是命运补偿他当年做试管没成。
靳炎看着蒋衾靠在车门上抽烟的侧影,胸口一阵发闷。
这个人为他放弃了家庭,放弃了未来,跟他在一起吃尽了苦头,临到中年又失去了倾尽心血教养出来的孩子。
蒋衾的人生就是一场豪赌,他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当年一无所有四面楚歌的靳炎身上,靳炎却让他一败涂地。
太狠了,靳炎想。
连他自己都觉得太狠了。
“回家看看吧,”蒋衾抽完烟坐回车,疲惫道:“也许他自己回家了,只是不想接电话。”
靳炎伸手拍拍他的背,说:“我以后……”
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喉咙里,而蒋衾闭上眼睛,明显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