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指南(7)
“晚饭没吃饱。”宁亦惟没话找话说,“被那个小人气饱了。”
“宁亦惟。”梁崇叫他一声,宁亦惟抬起眼睛,“嗯”了一声。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孔深丰挺像的?”梁崇问他。
宁亦惟没给梁崇回应,梁崇就自问自答:“都特别拧巴。”
本来听说自己和孔教授像,宁亦惟心中腾起一股得意,“拧巴”两个字一出来,宁亦惟就不乐意了:“那有没有人说你和孔偬像啊,都特别爱打扮。”
梁崇被他气笑了:“你别说得我跟他很熟一样,你不说我连他名字都快忘了。再说我每天去公司,穿你这种旧T恤球鞋怎么服众?”
宁亦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很舒服的T恤跟很舒服的鞋子,问梁崇说:“我妈买的,你有意见?”
宁亦惟自己衣服都没上街买过衣服,全是陆佳琴备的,梁崇家放一半自己家放一半,每天陆佳琴都要看着D市的天气预报发宁亦惟短信,告诉他今天得穿几件衣服,而宁亦惟就照着他妈的吩咐瞎穿。
“我怎么敢。”梁崇说。
宁亦惟的邮件还没写完,他心里记挂着,就偷瞄着梁崇,开了手机屏继续写,写完了感觉措辞不够客观,刚重头把邮件看了一遍,梁崇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
两人坐定了点完菜,宁亦惟把手机递给梁崇,说:“你用普通人的标准帮我看看,这么写孔教授会不会生气。”
梁崇没对“普通人”这个描述提出异议,他随手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宁亦惟的邮件,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啦,不行?”宁亦惟紧张地问,“我对孔偬人格侮辱过头了吗?怎么改?”
“不用发了,”梁崇把手机还给宁亦惟,对宁亦惟说,“我周末会约他当面谈。”
“为什么?”宁亦惟有点奇怪,“那我也能去吗?”
“不能,”梁崇说完,冷冰冰地看了宁亦惟一会儿,说,“宁亦惟,你跟我挺能耐,出了门怎么这么好欺负。”
宁亦惟莫名其妙:“我不好欺负。”
菜上来了,梁崇不跟他辩论了,只说:“算了,先吃吧,医生快到了。”
吃了几口,宁亦惟忍不住又抬头,还想替自己说几句。
梁崇看宁亦惟眼神飘过来,马上瞪了他一眼:“吃。”
宁亦惟只好委屈地低下了头,继续吃饭了。
8.
宁亦惟被梁崇教训过后,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
这不是梁崇本意,不过话少点也好,世界能够清静一点。
回到梁崇家,医生给宁亦惟检查过伤口,换完了纱布便走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了会儿新闻,宁亦惟开始抱着腿倒在梁崇身上打哈欠,梁崇便替宁亦惟贴了防水敷贴,让宁亦惟先上楼洗澡。
梁崇自己进了书房,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她去约孔教授吃饭。
过了不多时,秘书回电,话语中透着一丝尴尬,她说:“梁先生,孔教授问您这次捐什么,不捐他就很忙。”
梁崇愕然:“不是刚捐过吗?”
前年梁崇的集团和D大签订了一项捐赠协议,为D大新校区建造可用于放置新型粒子加速器的地下实验室。
当时是因为宁亦惟为了进孔深丰的课题组,每晚在家看书,动不动就通宵,梁崇看不下去了,致电自己的亲姨夫,希望他能给宁亦惟留个位置。没想到孔深丰一听,狮子大开口,暗示梁崇想要个新型粒子加速器。
梁崇直接把他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孔深丰又打过来,语气放软了不少,说建个实验室壳子就可以,别的他去想想办法。
梁崇让人算了算造价,觉得还算能承受,便答应了。
签完协议的晚宴上,孔深丰喝了点酒,颇为得意地对梁崇透露:“其实本科生派不了什么用处,就是让他们来组里接受一些学术熏陶,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而且这个宁亦惟,我本来就是要招的。”
梁崇气得差点把酒杯捏碎,再没有给过这个不熟的姨夫好脸色。
没想到孔深丰这个人一年不见,愈发贪得无厌,一顿饭都要明码标价。
“我自己问他。”梁崇说罢,给孔深丰去了电话,没响多久便接了。
“小梁,”孔深丰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本人的年纪年轻一些,他没有用任何过度词,非常自然地问梁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实用化超导单光子探测器。”
“您经费不是很多吗?”梁崇真心实意发问。他都知道孔深丰的科研经费是全国知名的多。
“生产是摇钱树,节约是聚宝盆。”孔深丰回答。
“……”梁崇闭了闭眼,平息情绪后,直接地对孔深丰说,“这次又是关于宁亦惟。”
孔深丰那头静了几秒,忽而正经了一些,接着梁崇的话问:“宁亦惟怎么了?你直接说吧。”
梁崇也没跟孔深丰客气,将宁亦惟的邮件里内容简单复述了一遍,又提了傍晚孔偬在食堂和宁亦惟的争执,希望孔深丰专注学术之余,可以抽空管教一下儿子,让孔偬了解一些为人基础的品德,不要以挑衅和加害同学为乐。
毕竟宁亦惟和周子睿都是那种连自保都不懂的糊里糊涂的性格,而且地下实验室才刚开始建。
孔深丰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便挂下电话。
梁崇在书房又坐了会儿。他现在的书房里已经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大多是宁亦惟的书。不过刚认识宁亦惟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当时他还在上高二,和父母住在一起,宁亦惟走进他的书房,看着他那一面墙的书,眼神都没法从书柜上挪开。
宁亦惟一直都很简单,简单得可以一眼就看透,讨厌的就说讨厌,喜欢的就说喜欢。
讨厌不公平,走捷径和人情世故,讨厌假、讨厌坏,讨厌认错。
喜欢简洁的定理,喜欢能让他产生或解决疑问的一切。
宁亦惟和宁亦惟周边的世界像一个小小的生态球,相对封闭又一板一眼地有序运行着。
刚认识宁亦惟时,梁崇和宁亦惟接触的不多。
陆佳琴怕宁亦惟影响到梁崇的起居,白天让宁亦惟待在底楼保姆房里写作业看书,不准出来,保姆房光线不好,她还给宁亦惟买了个小台灯。
好在宁亦惟本身也不讲究,就坐那儿能从早坐到晚。
梁崇下楼时说过几次,让宁亦惟到楼上书房来待着,陆佳琴都没好意思。
后来康敏敏发现自己每次回家,宁亦惟都在保姆房,便直接把宁亦惟带上了楼,叫住正在搞卫生的陆佳琴,告诉她不必这么拘束,又把梁崇叫了过来,说梁崇不懂事,以后把书房给宁亦惟用。
梁崇懒得解释,也没提自己劝过陆佳琴的事,只说了“好”。倒是陆佳琴在一旁很难为情,抓着围裙替梁崇解释了明白。
不过即便上了楼待着,陆佳琴在场的时候,宁亦惟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一回宁亦惟想问梁崇借个书看,趁梁崇进书房,悄悄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凑到梁崇边上说:“你好,我想看看那本《终极理论之梦》。”
声音轻的跟做贼似的。
那时候宁亦惟还是个小孩儿,瘦瘦矮矮,跟现在一样苍白,看上去胆子特别小。
梁崇承认自己有时候心理有点阴暗,他觉得宁亦惟一惊一乍的样子挺好玩儿的,便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宁亦惟:“你看得懂吗?”
“一点点吧,”宁亦惟边警惕地看着门,边扯住梁崇的袖子,出卖了陆佳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
“是吗?”梁崇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反问,“为什么?”
“对,”宁亦惟严肃地说,“你的声音最好轻一点,我怕我妈会听到。”
梁崇不再逗他,给宁亦惟拿了书,便出门了。
康敏敏很喜欢陆佳琴一家,觉得她们热情老实,时常邀请宁亦惟周末来家里作客。梁崇对宁亦惟的性格却并不大感冒,或许是因为梁崇受到的所有教育、接触的人事都指向教养、委婉、绅士与圆滑,而这些东西,宁亦惟全部没有。
每当宁亦惟偷偷摸摸地跟梁崇借书借电脑用,梁崇总忍不住不露痕迹地为难宁亦惟一番,但宁亦惟一般都毫无察觉,一本正经地说一些梁崇觉得很好笑的话。
梁崇对宁亦惟一直比对别人都冷淡。因为和宁亦惟交流很简单,不费脑,只要别把马脚露的太大,再适时地给一颗糖,宁亦惟都不会知道梁崇在戏弄他。
直到那天黄昏的码头,集装箱和江岸之间,宁亦惟面色苍白地紧握着捡来的锈铁棍,用力敲在和梁崇打架的人头上。
那人被宁亦惟弄伤了,血滴在地上,但还清醒着,他转过身,盯着宁亦惟看。宁亦惟退了两步,咬着嘴唇,看上去快吓哭了,却没丢下梁崇自己逃跑。
梁崇从后面把人打晕了,宁亦惟就把梁崇带回了他爸新开的小超市后面的仓库里,找出了消毒棉和创可贴,还篡改了他爸的进货单据,瞒天过海。
梁崇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不要命,宁亦惟低着头边给他消毒,边认真回答:“你不是说暑假去美国会帮我带书和DVD吗,现在还没去呢。”
其实梁崇并没有打算帮宁亦惟带,都是随口答应的,本来想告诉宁亦惟说他去找了,都没找到,糊弄过去。
最后只好真的替宁亦惟扛了一整个行李箱的书回来。
梁崇父亲第一次进急救病房,是在梁崇大三的一个傍晚,那时康敏敏正在欧洲出差,而病房外围满了他父亲的下属和亲友,梁崇被挤在人群中间。
人人都在安慰梁崇,但梁崇什么都没听见。
宁亦惟大概是听他妈妈说了,也跟家人一起赶来了。他起先没靠近梁崇,后来等别人都散了,等到凌晨三点钟,才从楼梯的阴影里走出来。
“梁崇。”宁亦惟怕黑,他很轻地叫梁崇的名字,像个小大人一样摸了摸梁崇的头。
而梁崇记得自己抱了宁亦惟很久,久到宁亦惟趴他身上睡着了,都没松开。
有些人的舒适区是温暖的密闭房间,有人喜欢待在种满花的阳台,有人爱空荡的操场,但梁崇不一样。
梁崇的舒适区是宁亦惟。
只有宁亦惟安全地生活在他的身边,梁崇才是完整的、稳定的。
10.
梁崇收了心神,在书房工作了一会儿,听见半掩着的门外头,宁亦惟在喊他。
“梁崇梁崇梁崇。”宁亦惟的声音由远及近。
梁崇抬起头,没站起来,专注地看着门口。
不多时,一只手按住了门框边缘,宁亦惟探进头来,说:“你在工作啊。”
宁亦惟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发尾滴下来的水把睡衣T恤的边缘浸出了深色的水印。
他洗得太慢,浑身像被浴室的热气蒸透了一般 ,连抓着毛巾的指节都是粉的。
“什么事?”梁崇问他。
“哦,我自己吹不好头发,”宁亦惟不好意思地说,“想让你帮我。”
梁崇点点头,合上了电脑,站起来,陪宁亦惟去了客房的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