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之家(8)
陆擎森没拒绝,接过去说“谢谢”。
“你心情不好就会做馅饼吗?”
容印之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嗯”了一声。当最喜欢的衣服和颜色都不能纾解情绪的时候,就只能剁肉泄愤了,剁完了怎么办,做馅饼呗。
“你呢?”他反问道。仿佛是心情好,他不自觉地跟陆擎森有了交流。
陆擎森已经穿好了鞋,正准备出门。听他这样问,想了一下回答道:
“打靶。”
打靶?!
上次说自己是种地的,那这次呢?容印之都不知道该信他哪一句,自顾自地又开始生气,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送走了陆擎森,他开始一样一样地给自己“卸妆”。
洗去指甲油,换掉睡裙,穿上男士内裤,套上熨烫平整的衬衫、西裤,打好领带,再把他的小裙子珍惜地挂进卧室里的衣柜,和其他的一起收藏好,谨慎地用小锁头锁起柜门。
擦一点点发蜡整理好发型,头发全部向后梳,露出整个额头来。再从镜柜后面拿出眼镜盒,戴上金丝边细框眼镜。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人,那个面无表情的人也在看着他。
他是容印之;
他是胆小自卑的人间垃圾;
他也是职场上说一不二的——“任性”先生。
第二章 :垮掉的房间
容印之隔着玻璃窗就看到高长见一脸愁苦地左右张望,原本想要不理就让他去找,转念一想那搞不好一上午就搭这了,太不划算。
高长见一边接着他的电话一边满头大汗地推开咖啡店的木门:“不好意思来晚了!”
“也没多晚,”容印之看看表,“也就不到一个小时。”
高长见嘿嘿一笑:“我请我请!”坐下来先干掉一大杯水,转头环视着这个小店说道,“真不是我要故意迟到,你说你约的这个地方,又不好停车又难找,我一路走一路问才……”
“行了。”容印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把餐牌推过去,“随便点个吃的。”
高长见点了份三明治,容印之随后跟服务生说道:“咖啡可以上了。”
“不是吧,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不爱喝那玩意儿?又酸又苦,喝多了还心跳加速——”
容印之“啧”了一声:“让你喝你就喝,哪来这么多话?”
高长见眉毛一扬:“我还没见过有你这么跟老板说话的员工呢!”
这个话很多的路痴,正是W-life的大老板,容印之的顶头上司——也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大学同学,寝室里睡在对铺,因为性格差异而互相看不太顺眼的那种。
一个出身书香门第,一个家里世代经商,除了同专业之外毫无相似之处。睡一个寝室里快两年,对话却只有“今天轮到你扫地”“麻烦帮我留个门”之类的。
关系出现转折是在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
容印之因为家庭关系不喜欢在家里待着,一向回学校很早,结果一开宿舍门就发现高长见跟死了似的倒在地上,脸底下还垫着他的呕吐物。
满屋浓郁的酒臭差点把容印之也熏吐了,当场就关门下楼买口罩,要找导员换寝室。
可是即使换寝室,自己的东西也还得搬出来吧?
忍着恶心回到楼上,又开门放了好一会儿味道,容印之才想起来去确认高长见是不是真死了:嗬,厉害了,这位哥哥一边哭,还在一边吐,竟然没把自己呛死。
给容印之气得,要不是嫌他太脏都要上脚踹了。离开学还有好多天呢,整个宿舍楼也没几个人,没办法容印之也只能豁出命去清理现场。
平时连一滴污渍都不允许出现在身上的容印之,要对付这么大一个人形呕吐物,这不算豁命算什么?简直都够他死死活活好几个来回了!
被他吐脏的地面和桌面,不知道用掉多少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把高长见拖进厕所,把衣服扒掉封进塑料袋扎个严实。想把他就扔马桶旁边不管了,可是一想卫生间自己也得用啊,干脆就拧开花洒给高长见好一顿冲,最后都不知道是给他洗澡还是给自己泄愤。
冲到一半高长见醒了,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一头摔在床上光着屁股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淌着鼻涕跟容印之道谢,满脸的生无可恋,整个人颓废灰败得像条风干的死鱼。没等容印之跟他发脾气,就自顾自地“哇啦哇啦”哭起来了。
混合着鼻音和哭腔,容印之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他失恋了。
正确地说,是还没等他恋呢,他那从小长到大的竹马,他的发小儿,他的准爱人,他的白月光,他的神明,没跟他招呼一声就出国念书去了,不要他了。
乏善可陈的醉酒理由——除了那个青梅竹马是男的。
容印之恍惚记得对方在高长见入学时候来他们学校玩了一圈,给高老板激动得跟猴子看见香蕉似的,寸步不离地走哪儿跟哪儿。
自暴自弃地就暴露了性取向的高长见,引起了容印之的共鸣。
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正处于对同性的苦涩暗恋之中。
对方是父亲的学生,经常来往容家。比容印之大几岁,温厚谦和又博学文雅,是比自己的亲生哥哥更像兄长一般照顾他的人。
是连容印之那种见不得人的性癖,都能温柔包容而不会嘲笑他的人。
“每个人都有缓解压力的方式,你又没有伤害到别人,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学长可能永远不知道,他和他的这句话,成为支撑起即将崩溃的容印之唯一的力量,和能够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这是你的隐私,不应该也不需要让别人知道。可我很感谢你这么信任我,也许我帮不到你,但可以跟你一起承担这个秘密。”
然后学长管他要了一个冰淇淋作为“封口费”。
如果不是自己太任性太冲动,做了不能挽回的事情,或许学长现在还会跟以前一样愿意做他唯一的分享者,唯一的倾听者。
“啊……怎么还是冰的啊?”高长见苦着脸看着端上来的咖啡壶,“这都入秋了,咱就不能喝点热乎的吗?要不再来个红茶?”
容印之完全不理会他的抱怨,把褐色的液体倒进空杯推过去:“先尝一下。”
高长见的表情就像宫斗输了被赐了鸩酒的冷宫娘娘,感觉下一句就要说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种话了。
眉毛拧得成麻花似的微微品了一口,咂巴咂巴嘴,又品了一口,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好像不酸,也不那么苦?”
容印之点点头:“加一点奶和糖试试。”
高长见照做了:“嗯,完全不会涩,这是什么昂贵的咖啡豆吗?”
“咖啡豆并不昂贵,昂贵的是萃取时间。”容印之给自己调了一杯,举起桌上的玻璃壶,“这一壶是我昨晚上电话预定的,今天才能喝得到。”
冰滴咖啡,八到十二个小时低温萃取。咖啡因比热水萃取少近乎百分之九十,对胃部的刺激和伤害大大减少,而会造成口感酸涩的丹宁酸几乎不会被分解,最近很受对口感和健康都有要求的人士追捧。
但因为萃取时间太过漫长,因此价格比一般咖啡昂贵很多。
“这就是为什么我找你来,”容印之晃一晃壶中的褐色液体,“我想试试把它加入夏季的商品单。”
一提到工作高长见神情就凝重起来,重新品尝起杯中的咖啡。
“这么费时的萃取工艺怎么量产?”
“两个方案:一,折中选择冷泡,跟冰滴口感差别不大;二,完全的冷萃,可以尝试定制。”
“运输中的保鲜呢?”
“我们的冷链足够支持,冷泡比鲜煮保鲜时间更久,七十二小时之内都可以保证口感。”
“目标用户?”
“在国内算是小众,但也有不少人用冷泡壶自制。对于像你这样不能接受酸苦味道的、轻度咖啡因爱好者以及注重健康的白领中,我相信会很受欢迎——当然也要取决于我们的推广手段。”
高长见往椅背上一靠:“虽然你说试试,但其实早就拿定主意了吧?”
容印之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
看见他这个表情,高长见叹口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对同事太严肃太苛刻,要多笑一笑,不过你为什么一笑起来就像在蔑视我?”
“你的错觉。”
“我无所谓啦,反正光屁股的样子你都见过了。我是说你对别人也稍微宽容一点嘛,我现在都不敢接陈自明的电话你知道吗?他好歹也是我挖来的老员工,总要给个面子的嘛,我压力有多大啊——”
“你找我来是为了公司发展,还是为了面子。这些压力都承受不住,那你别当老板了。”容印之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骄傲、自负、油盐不进、一意孤行、不近人情,等等等等。陈自明更是说过,你是不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牛逼啊?
不,我只是觉得还能做得更好。
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陈自明脸都要气紫了。
“本来我是不用啊,有人可以帮我分担的。”高长见嘟囔了一句。
从W-life还是个概念开始,容印之就已经被邀请成为合伙人。
他们两个关系亲近以后,高长见仿佛为了排解失恋的痛苦,频繁地开始不务正业,试水搞创业,缠着他帮自己写计划书。天天都有新想法、新计划去他父亲那里申请“天使轮”,高父开始还耐心听一听,后来就一个巴掌给他扇回来,骂他“什么天使轮,你这他妈分明是坑爹轮”。
跟高长见想到就做的行动力不同,容印之细心谨慎且要求严格,市场、前景、风险,先调查个一清二楚做好预备方案,再去考虑执行。
于是无数个连“坑爹轮”都没捞到的想法里,最终只有一个成型且得到了后续A轮、B轮投资的方案——W-life的母公司,暖智科技的雏形。
高长见并不是一开始就看到容印之对于产品策略的能力,他只不过是找个人帮他润色一下计划书拿去糊弄他爹,觉得以容印之的出身和家庭环境熏陶,文笔和逻辑应当比他好而已。
但容印之总是会一个接一个对他提问题:你的用户是谁?你怎么应对竞品?你的可持续发展是什么?你打算做多大规模?
高长见发现,他老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如果他的答案能应对容印之,那么通常他就能躲过老爹的巴掌了。
暖智科技十年多来发展至今,跟容印之当初做出的市场预测,完全一致。
只是这种经商方面的才能,似乎在容印之的家族里却是拿不出手又不入流的低级伎俩。彼时还年轻还有热情,对母亲还有一丝期待的容印之带着高长见一起,很郑重地对母亲提出想要加入W-life的想法,直接换来一顿能把他踩在尘埃里的讥讽和不带脏字儿的辱骂。
仿佛不执教鞭不做学问,他就不配做她的儿子,不配生活在这个家里。
甚至不配做个人。
如果没有亲耳听到容印之母亲对他的教训,高长见都不会相信竟然有这样的家庭教育:将子女的自信与自尊破坏得一塌糊涂,把他们强行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一句夸奖——还是算了吧。”容印之有些自嘲地用这一句作为回答,也是作为自己竟然有这么美好妄想的嘲笑。
高长见想,这或许就是容印之对自己、对别人都要求太过苛刻的原因。
大概也是想起了被母亲羞辱的那段记忆,容印之脸色有些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