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10)
“注意闪避,他们会向驾驶舱射击。”
话音未落,冲在最前面的那架Me
109就开火了,果不其然瞄准了驾驶舱,就像迎面洒来的一阵灼热的铅雨。查克翻滚着避开了,天空和大海在面前旋转起来。一颗子弹击穿了舱盖玻璃,差点削掉查克的耳朵,碎片飞溅,一块玻璃打穿了他的风镜,一阵灼烧般的痛楚,万幸的是没有击中他的眼球。从缺口灌进来的风发出尖啸。查克短暂地失去了方向感,转了半圈,正在逃跑的德国战机群才重新进入视野。路易不见了,查克环顾逐渐变暗的天空,在无线电里呼叫他的长官,但除了白噪音,没有回应。
Me
109又咬上了他,机枪子弹扫在钢制护板上,听上去像是有人用带金属尖的靴子砰砰地踢门。查克低声咒骂起来,加速爬升,转了一个令人晕眩的弯,绕到敌机后面,开枪。那架画着黑色十字的战斗机躲开了,查克以为它会再次攻击,做好了闪避的准备,但对方无心恋战,掉头逃跑了,追赶已经远去的同伴。查克看了一眼自己的油表,放弃了追击。太阳已经被大海浸没了大半,即将熄灭。如果想在天黑之前回到陆地上,现在就必须调整航向了。
“路易,你能收到吗?”查克降低高度,掠过海面,听着耳机里沙沙的噪音,“路易?”
“在你的右舷。”
查克松了一口气,差点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他转过头,看向右侧,那架编号DWRX的喷火飞在泛蓝的光线里,查克能清楚看见用白漆画在机身上的涂鸦。他挥了挥手,尽管知道对方不一定能看见。
“妈的,我以为你喂鱼去了。”
“注意措辞,中士。”
“你还好吗?你听起来有点喘不上气。”查克问。
“我没事。”
“我有个坏消息。”查克对挡风玻璃说,“我已经用上备用油箱了,剩下的燃料不够我飞回比根山。”
“我也一样。看见陆地我们就可以迫降,然后设法联系附近的基地。”
暮色渐深,到了只能勉强分辨海岸轮廓的地步。查克猜想这里靠近佩文西雷达站,试图呼叫当地的观察员,没有回应,路易试了试费尔莱特雷达站,同样没有结果,也许都太远了。备用油箱耗尽了,引擎发出令人不安的喀喀声,推进器停摆,查克滑翔了一段路,摸黑降落在海滩上——纯粹靠运气,要是飞机撞上电线或者木桩,那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查克跳出机舱,从降落伞包和救生衣里挣脱。路易的飞机从他头顶掠过,被深紫色的天空衬成漆黑的剪影。查克摘掉染血的风镜,手脚并用爬上连接沙滩和荒野的斜坡,跑向那架歪斜在草地上的喷火。
路易没有马上从机舱里出来,这不是好兆头。飞行员从幼儿园(*注1)开始就被反复教导,迫降之后,无论飞机状况如何,都应该立即离开驾驶舱。查克加快了脚步,这并不容易,地面凹凸不平,到处都是虬结的草根,他好几次差点被石头绊倒。
飞机铲平了一片灌木和野草,这里终于好走一些了。查克爬上右侧机翼,试图打开座舱盖,它卡住了,拉拽好几次才总算滑开。查克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见路易吃力的呼吸声,“你还好吗?”
“暂时活着。”
查克抓住他的手臂,半拉半抱地帮他爬出来,机舱边缘碰到了路易的腿,他倒抽了一口气,攥紧了查克的手。
“你受伤了吗?”
路易靠在他身上,深呼吸了几次才开口,“也许挨了一枪,腿上。”
“你竟然告诉我没事。”
“就算我说有事,你当时也不见得能帮上忙。”
“你。”查克说了一个字,放弃了,四下环顾,一棵树孤零零的黑色影子进入视线,“我们到那边去吧。”
少尉根本站不稳,查克架着他,两人艰难地远离飞机,走向那株矮树。查克能感觉到路易在发抖,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带了火柴,应该就在,”查克让路易靠着树干坐下,拍打身上的口袋,“棒极了,就在这里。”
“把火柴带进驾驶舱是违反规定的。”
“违反规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黑啤酒之外最喜欢的东西。你该不会碰巧带着小刀吧,长官?”
“总是。”
查克摸索着搜集了些植物的风干根茎,用伞兵刀割了一些小树枝,着手搭一个小火堆。这些天然燃料没有干透,烧起来的时候冒出一团团白烟。他就着闪烁不定点光源查看路易的伤口,子弹肯定是穿透了缺少防护的座舱侧下方,击中了小腿,弹头还嵌在肌肉里,太深了,如果只靠手指和小刀挖出来的话,恐怕会流更多的血。他脱下外套,用小刀割出长布条,充当临时止血带。
“只能维持原状了。”查克用衬衫擦了擦手上的血,“顺便还要祈祷基地快点找到我们。”
“他们会的。搜救队也许现在就出发了。”
微弱的火光在路易脸上刻下晃动的、边缘锐利的阴影,查克半跪在他旁边,两人都沉默了一会,直到路易伸出手,碰了碰查克的眼角,查克瑟缩了一下,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惊讶。
“你在流血。”
查克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他摸了摸左眼,沾了一手粘稠的血,那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从眼角到鬓角的伤口,血沿着脸颊滴下来,浸湿了衣领。
“靠近一些。”路易悄声说,查克照做了,往前俯身,略微侧过头,让他看清楚伤口。这是个暖和的夏夜,但路易的指尖冰凉,轻轻滑过他的太阳穴:“很深,也许会留疤痕。”
“不可避免的职业风险,我想。”
路易笑了笑,和往常一样,不在嘴角,而是在眼角。他在那件已经毁掉到外套上割下更多布条,帮查克包扎伤口。
“你很幸运。我见过有人被碎玻璃剜掉眼球的。”
“见鬼。”
“像你自己说的,职业风险。”
草根和树枝即将烧尽,查克往火堆里添了些树皮,用小树枝戳了戳,促使这一小团火重新振作。月亮这个时候理应升起来了,然而云层盖住了夜空,浓重的黑暗就像即将来临的雪崩,随时会吞没树下的微弱火光。虫鸣从草丛里传来,起先很羞涩,随后越来越响亮,应和着不远处起伏的海涛。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中士?”
查克在路易旁边坐下,背靠着树干,“问吧。”
“你为什么参军?”
查克侧过头,“我以前的教官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两年前,还在俄克拉荷马的时候。”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喜欢冒险,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你现在不喜欢‘冒险’了?”
“也不能这样说。”查克摸了摸头上的布条,血显然没有止住,渗出来了,湿湿黏黏的,“只是,当你还没有上战场的时候,你总是以为自己是刀枪不入的,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
路易点点头。
“你呢?”
“我什么?”
“为什么来开战斗机?”
“责任。”
两人都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一会。这附近肯定有湿地或者水塘,因为青蛙加入了夏夜合唱。
“长官。”
“中士。”
“你今天下午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没什么。”路易把头靠到查克肩上,闭上眼睛,“不重要了。”
注1:
空军黑话,指飞行学校。
第12章
火堆在临近黎明的某个时刻熄灭了。查克在稀薄的晨雾里醒来,冷得发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路易快要整个人滑进他怀里了,温暖的呼吸洒在查克的颈窝里。查克僵在原处,一动不动地听着路易的呼吸,不想惊醒他,并没有成功。少尉惊醒了,悄声道歉,挪开了,两人笨拙地在黑暗中调整位置,衣服互相摩擦,发出细微沙沙声。查克轻轻咳嗽了一声,交抱起手臂,试着保存一点体温。
“火熄了。”
“谢谢,中士,要是你不说,我自己是看不出来的。”
查克假装没有留意他的讽刺,“我可以去捡点什么,重新点一个。”
“也许不用了。”路易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有点沙哑。“天快亮了。”
在查克看来,日出还遥遥无期。天空泛出一种坚实而浑浊的墨蓝,地平线上方几颗苍白瘦弱的星星尚未消失。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把布条缠在小树枝上,点燃,做成一个简陋的小火把,钻进多刺的灌木丛里寻找燃料。路易什么都没有说,光线太暗,查克看不清他的脸,少尉也许又睡着了。
他花了超过三十分钟才让新的火堆燃烧起来,树枝噼啪作响,细小的火星伴着浓烟上升,迅速消失不见。查克把路易扶到离火堆更近的地方,检查了伤口,略微松开止血带,以免肌肉坏死,换了新的布条,再次绑紧。路易现在很明显在发抖了,额头布满冷汗,查克问了两次他是否还好,对方都坚持说没什么需要担心。
“父亲会说这是‘一点点刺痛’。”
“我老爸会说,‘去他妈的,拿威士忌给我,还有马用镇静剂’。”
“我现在很不介意喝一杯。”
“威士忌还是镇静剂?”
“也许一起吧。”
“为什么基地还没找到我们?”
“也许这附近没有农户,没人看见飞机。给他们一点时间,这总比在海上等救援好多了,相信我,我试过。”
“我一点都不羡慕你。”
查克往火堆里扔了一小块树皮,有那么几秒火焰看起来要被压熄了,最后顽强地从树皮边缘爬上来,舔舐着新的食物,把它吞噬。草丛里忽然传来沙沙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两人都警觉起来,查克下意识地拿起伞兵刀,盯着摇晃的野草。
一只狗钻出草丛,戴着一个松垮垮的项圈,油亮的黑色皮毛几乎融进阴影里,能看清楚的只有映着火光的眼睛。查克放下小刀,伸出手,小心地靠近狗。那只漆黑的动物转身跑了,过了一会,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出现了,顶着一头蓬乱的棕色短发,右边颧骨沾着一抹煤灰,一手攥着一根削尖的细木棍,另一手扯着黑狗的项圈。
“你好,小家伙——”
孩子没等查克说完话就扭头跑了,留下这个满脸血迹的大兵困惑地半跪在火堆旁边。他回头看了路易一眼,摊开手。“纯属意外,我向你保证我一向非常受小孩欢迎。”
路易露出半个微笑:“不难想象。”
“你并不相信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中士?”
查克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晃动的光点在好几个方向同时出现,迅速向树下的火堆聚拢。先到的是三个提着生锈风灯的农民,然后是一个穿着空军制服的陌生年轻人,拿着手电筒。带着狗的小女孩远远地站在风灯投下的光圈之外,瞪大眼睛看着这群奇怪的成年人。查克冲她挥了挥手,以示感谢,小姑娘搂住了大狗的脖子,半张脸埋进它的毛皮里,像是要躲在里面。
车在差不多一公里之外,幸而农民们带着用帆布做的简易担架——那原本是转移草场上受伤的牲畜用的——合力把路易抬到军用卡车旁边,安置在后排座位上。查克跟着爬进去,坐在他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