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5)
“打算盯着我看一晚上吗,中士?”
“有必要每句话都带刺吗,长官?
“用问句来回答另一个问句是俄克拉荷马习俗吗?”
“你看过我的档案了。”
“我会看所有下属的档案。”路易用食指点了点吧台,强调下属二字。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没人陪你喝酒。“
“我还负责写他们的档案,在我面前最好谨慎一些,辛克莱中士。”
“你打算在我的档案上写什么?”
路易审视着他,查克发现他很喜欢这样打量人,略微侧着头,像好奇然而极度谨慎的鸟儿。而且查克慢慢摸清楚路易是怎么微笑的了,在眼睛里,不在嘴角。酒保回来了,轻轻把装满啤酒的杯子放到路易面前,泡沫溢出杯沿,顺着弯曲的玻璃往下淌,路易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把它抹掉:“我还在观察。”
又一阵喧哗,杯子被扫到地上,哗啦摔碎,谁都没有留意,钢琴声从未中断,杜宾犬连眼皮都没有抬起,熟练地把冰块扔进酒杯里。查克喝了一口威士忌,转过身,背靠着吧台,看着飞行员们跳乱七八糟的踢踏舞。
“长官。”
“中士。”
“你今天下午说冷血动物会活得更轻松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什么叫善罢甘休,是吗,辛克莱?”
“从来不懂,长官。”
“喝掉你的酒。”
“什么?”
“把酒喝完。”路易把一张钞票压在杯底,站起来,穿上外套,“跟我来。”
查克匆忙把威士忌灌下去,像是吞了一口燃烧的汽油。两人穿过吵闹的人群,离开了酒吧。外面的寒冷空气犹如迎面泼来的一桶冰水,查克打了个寒战。蜿蜒伸入荒野的小路没有灯,但铺满了通透的银色月光,在结霜的枯草里时隐时现。路易走在查克前面,没有说话,查克能看见他的呼吸凝成白雾,飘浮一小会,消失无踪,就像悬而未决的思绪。
小路绕过了备用机库,继续往前,通往墓地。栅栏已经歪了,但还没有完全倒下。路易推开低矮的小门,查克犹豫不决地走了进去,打量着那些简陋的木质十字架。
“我二十岁以前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路易开口,依然是用那种描述既成事实的平淡语气,“每天都有人回不来,中队长在报告里用的就是这个措辞,‘回不来’,好像那些人不是死了,而是半路上被耽搁了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你心里多少有些庆幸,’今天不是我’。到后来就变成了’为什么还没到我?’。他们都走了,你会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这不公平。“
路易似乎想往前走一步,没有成功,摇晃了一下,靠在栅栏上,查克这才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醉得不轻了。美国人伸出手,打算扶住路易,少尉摇摇头,躲开了。
“威廉不在之后,我做过一件疯狂的事,我自己一个缠着六架斯图卡,几乎追到诺曼底海岸,差点回不来。”他揉了揉喉咙,像是想解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但我还是活着。“
查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敢问威廉是谁,只好沉默不语。
“像你这样的新兵我见得太多了。”路易接着说,看着墓碑而不是查克,“你们早上来,中午就死在海峡里,每个都一样。而我还在这里,看着。”
“也许我们该回去了,长官。”
路易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好像这才第一次见到查克:“你也不会例外,辛克莱。”
查克张嘴想说些什么,放弃了,试探着靠近路易,轻轻抓住他的手肘:“我们该回去了。”
对方并没有反对,一言不发地跟在查克后面,向远处亮着灯光的基地走去。深冬的郊野一片寂静,连风也没有,空气湿冷滞重。唯一的声音是皮鞋踏在坚硬土路上的细微声响。月亮冷漠地俯视着停机坪,像只布满黑色毛细血管的独眼。他们路过了雷达站,查克含糊地说了晚安,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辛克莱中士。”
路易的声音很轻,查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身,看着路易。
“我必须向你道歉。”路易站直了些,查克能感觉到他在一块砖接一块砖地重建礼节的高墙,急切地躲到后面,“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希望你能原谅。”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长官。”
路易清了清喉咙:“明天下午见,不要迟到。”
“我从不迟到,长官。”
路易点点头,走开了。查克摸黑回到宿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房间里没有暖气,里面和外面一样冷。利奥一动不动地睡在一堆毯子下面,乔迪还没回来。查克第一次意识到机枪手有可能回不来,惊讶于自己此前为什么从没思考过这种可能性。他把自己缠在毯子里,毫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思绪短暂地掠过珍珠港,随后转向月光下的墓地。他看见路易在成群结队的幽灵之中徘徊,鲜血浸透制服,把深蓝色的布料变成黑色,顺着手指往下滴。查克想帮他止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不知道怎样才能抚平这显而易见的痛苦。
查克惊醒的时候冷汗浸湿了枕头,窗帘边缘漏出灰暗的晨光。远处传来战斗机的引擎噪声,当天的第一次常规巡逻任务已经开始了。查克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乔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横躺在对面的床上,打着鼾,风镜还挂在脖子上。
查克捞起地上的外套,披上,走到窗边,掀起布帘一角。这是个阴天,云层泛出灰尘和肮脏棉花的颜色。地勤正在缓慢地把一架布满弹孔的布伦海姆轰炸机拖离跑道,就像一群工蚁挣扎着搬动被猎枪打落的麻雀。查克推开窗,潮湿的冷风涌了进来,带着冻土的气味。外面下着小雨,细碎黏稠,是那种会下一整天的类型。
第6章
三月一到,就像闹钟准时响起一样,米尔斯顿上尉把查克的名字写进了轮班表,意味着这位空军中士现在每隔两天就要执行巡逻任务,六点起来,七点前起飞,巡视东南海岸。查克没有自己的飞机,每次都只能借用路易的“翅膀”,编号DWRX,一架保养良好的II型喷火战斗机。后视镜上挂着一小片金属,查克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然也不打算问。他和路易之间的交流目前仅限于“早上好”和“再见”。谁都没有再提起满月夜的墓地。自那天之后少尉对他十分客气,也许有点过于客气了,把毫无必要的礼节拖过来,像铁蒺藜一样布置在两人之间,不让查克再有往前一步的机会。
巡逻任务大部分都风平浪静,可以总结为行动记录表上一句潦草的“无事发生”。假如偶然遇上德国侦察机,表格上的内容就会变成“遇敌方侦察机,无事发生”或者“追逐侦察机,敌方迅速离开”,取决于当天的心情和侦察机的飞行高度。
皇家空军原本还负责护送运输船队,但德国人在1940年夏天落败之后就放弃了空中袭击,转而用U型潜艇袭击盟军舰船,护航任务自然转移到皇家海军肩上。这对“鱼头”们(*01)来说是灾难性的,潜艇不仅击沉了从美国和加拿大驶来的货船,还把大量的驱逐舰送进了维修厂。海军和不停地要求空军“做点什么”,破坏纳粹建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船坞。一个阴暗的星期二早上,查克被路易带进军情室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幅放大了的航拍照片,法国西北海岸的港口都用小小的蓝色旗子标了出来。米尔斯顿上尉双手撑着桌子,琢磨着那些蓝色标记,听见开门声就抬起头来,冲查克露出微笑,像只慈爱的獾。
“一切都还好吗,辛克莱中士?喜欢我们的小鸟巢吗?”
“是的,长官。”
“昨天我们有六艘船被潜艇送进海底了,两艘运煤船,四艘货船,其中三艘还是从美国来的,这可不能继续下去了。”
查克不知道为什么上尉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瞥了路易一眼,少尉专心致志地看着照片,仿佛军情室里的其他人并不存在。“当然不能,长官。”
“联合指挥部觉得是时候把‘飞行堡垒’派上用场了。”
“去诺曼底?”
“不,再往南一些,去圣纳泽尔,那里有一个造船厂。我们和霍恩彻奇基地加起来可以派出三十架布伦海姆和你一起去。”
上尉停在这里,等查克自己得出结论。查克审视着照片,再看了一眼钉在墙上的地图,圣纳泽尔所在的地方也标了蓝色小旗,躲在布列塔尼半岛下方,卢瓦尔河的入海口。查克渐渐看清楚了那个令人不安的前景:“圣纳泽尔在喷火的航程之外。”
“是的,我不能给你提供掩护。”路易插话,仍然没有看查克,”所以轰炸机队只能夜间行动,减少风险——“
“但夜间轰炸根本不能保证精度。不要说造船厂这种小目标了,连圣纳泽尔都不一定找得到。”
“白天出击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路易重申,看着查克,“没有战斗机护航,轰炸机队几乎没有生还机会。”
“假如我快进快出——“
”不可能,你躲不开雷达。只要一到海峡上,德国人就能看见你。“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中士,日间行动伤亡太多,夜间轰炸是有经验的飞行员们考虑各种因素之后得出的最佳方案。“
”是吗?那‘有经验的飞行员’炸掉多少个潜艇基地了?“
路易抿紧嘴唇,没有回答。查克知道自己戳中痛处了,这一年来皇家空军对法国西北海岸的空袭收效甚微,然而伤亡一点也不少。这也是为什么美国第八轰炸机队不愿意把自己的飞机投进这些损耗和效果不成比例的任务里。
“听着。”查克拿起桌上的细长木杆,戳了戳法国的海岸线,这根台球杆一样的东西是调度员们在混战时用来指示飞机编队位置的,“既然要冒险,我宁愿选成功率最高的方法,我可以试试全程低飞,避开雷达——“
“你会被高射炮击落,没什么成功率可言了。“
“不,你完全可以用战斗机引开——“
”辛克莱中士,林登少尉,谢谢你们的意见。”米尔斯顿上尉温和地加入对话,走到路易和查克中间,像是担心两个年轻飞行员动手打架,“总指挥部要求每个中队尽量保存轰炸机,所以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晚上行动。要是天气允许,后天傍晚就会出发,让你的机组随时准备出发。”
“是的,长官。”
然而天气始终不“允许”,雨云像粘着蜘蛛网的布帘一样在海峡上飘来荡去,挡住了双方的空军,然而U型潜艇的活动频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又有两艘运送弹药的美国货船被击沉,“鱼头”们再次催促空军行动。一直到五天之后,3月17日早晨,云层散去,出击命令终于顺着指挥部的权力藤蔓滑下来了。傍晚,B17和十六架布伦海姆夜间轰炸机一同起飞,在调度员的指挥下转向东北,在海峡上方与霍恩彻奇基地的十四架轰炸机汇合,在夜色中向法国进发。
机舱里异常安静,连乔迪都不说话了,只有利奥的声音偶尔打破沉寂,提示查克调整航向。今晚也有明亮的月光,偶尔被稀薄的云遮盖,风速中等,勉强算是个出击的好天气。借助月光,他们能看清楚整齐飞在两旁的英国轰炸机。无线电里寂静无声。
理论上来说他们应该早就引起了德国雷达站的注意,但一直到卢瓦尔河口进入视线,纳粹空军才慢吞吞地出现,两架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