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前后(66)
夏庭晚看着张雪乔,他的胸口里压抑着海啸一般激荡的情绪,可是越这样,他的神情却越平静:“所以上次你才把苏言叫过来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你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出轨了,对吧?因为只要他婚内出轨了,你就会翻出协议,跟他要钱,是不是?”
“庭晚,我这也是为了你啊。”
张雪乔有些焦急地回答道,她把烟掐灭在杯子里,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低声说:“庭晚,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真的,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我自己也知道,但我实在不想再过和你爸爸在一起的那种日子了,穷、每天挨打、每天看人的白眼,我受不了啊。我这一辈子太苦了,我就是想过好日子,真正的好日子。我从你爸那儿逃走之后,是你叔叔给了我一个女人应该有的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啊,还大度地收养了你,这一切都要有钱才行啊。你真的不懂钱有多么重要……妈妈老了,越来越依赖你继父,也越来越怕没钱。但你还年轻,听妈妈的话,你还攥着苏言的心呢,别把自己的好生活给这么放走了,去求他回来吧,好不好?”
夏庭晚的神情竟然出奇的克制和冷静,他并没有反驳一字半句,直到认真地听完了张雪乔说的每一个字之后,才慢慢地开口道:“协议的事——我是说赠与财产的那份协议,既然已经和平离婚了,我会和苏言共同把它废除。苏言不欠我、也不欠你,那些钱更和你无关。在这之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要钱。房子是你合法拥有的,我不再多问。但是你和楚天澜的两辆林肯是我名下的,我明天会请助理来处理掉。其他的,这些年这栋宅子里所有佣人、保安还有司机的工资,我会列给你,请你和楚天澜一个月之内都还给我。”
张雪乔惊诧地抬起头,嘴唇颤了一下,却没开口。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家了,除了钱的事情,我没什么别的好说。”
夏庭晚说完,站起身一步步往外走去。
张雪乔似乎是受到了惊吓,跟着他踉踉跄跄地一路走到了豪宅外面的门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夏庭晚推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张雪乔。
他的眼神复杂,很轻地唤了一声:“妈……”
妈,你爱过我吗?
后半句话,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在那一刻,他想,他真的不在乎了。
夏庭晚摇了摇头,他披上大衣用力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直到坐在赵南殊的车上时,夏庭晚眼里的泪水才终于克制不住流了下来。
赵南殊吓了一跳,一边开车一边偷偷观察夏庭晚,什么都不敢说。
夏庭晚看着车窗外。
夜色中,今冬第一场雪悄然飘落了。
他把车窗摇开了一个缝,凛冽的寒风将一片细小的雪花吹拂进来,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脸上。
在那一瞬间,雪花悄悄地融化在他的肌肤上。
冰冷又温柔。
夏庭晚仰起头笑了。
他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伴随着逐渐在脸上绽放的笑容,泪水愈发肆意地流淌下来,可是眼神却越发明亮。
他的一生,始终在渴望亲情。
哪怕他已经长大成人多年,在刻骨的恨意和畏惧背后,他也仍无数次可耻地梦到过夏仲予和张雪乔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走过柳絮飘落的春日街道。
他想要夏仲予爱他,想要张雪乔爱他,甚至后来也曾有过可耻的奢望,想要楚天澜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父辈的关爱。
他从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的,那叛逆的举动包裹着的,是多么又脆弱又扭曲的渴望。
是明知求而不得,却仍忍不住想要跪下祈求的卑微。
他始终在恨。
恨这个世界未曾给过他一个温暖的家,他从未曾放下那种不甘和怨恨。
可是就在今晚,在这个初雪的夜里。
他忽然不恨了。
他其实从没有被亏欠。
他流着泪想——恰恰相反,这个世界真正地善待了他。
因为这个世界给了他苏言。
这一切与钱无关,与那些巨额的财产无关。
五年了,无论他多少次指责苏言逼迫他结婚,苏言背负着他的埋怨和任性,却始终对当年的真相保持缄默。
张雪乔曾经想要把他像货物一样出售,苏言才是拯救他的那个人。
可是苏言不说。
因为苏言舍不得让他知道——
原来他从没被亲生母亲爱过,原来他想象中自己拥有的那一缕来自家庭的温暖,终究是虚妄。
寒天雪夜里,是苏言忍着被日日夜夜灼伤的痛,始终为他握着一根燃烧着的火柴。
而如今,他终于不再需要那一点终究会熄灭的假象了。
他终于正视了这一切,可他竟然神奇地不再感到丝毫的痛苦和扭曲。
他拨开了夜与雾,看到了云层后璀璨的朝阳。
他生命的滔滔河流,在这一刻,真正像一个自由的男人一样坦荡而勇敢地奔腾着。
他是完整的。
他是饱满的。
苏言赋予他的爱情,给了他充沛的力量,足以让他骄傲地破土重生。
他的血脉里、心跳里,呼啸而过对苏言的爱意,就像夜色里徒然怒放的玫瑰,澎湃地芬芳起来。
他爱苏言,他的丈夫。
第三十三章
夏庭晚在路上忽然接到了苏言的电话。
他有些错愕地看了一眼时间才按下接听键,听过苏言的声音很低沉地响起来:“你在哪?”
苏言的语气有些阴沉,他很少这样连名字都不叫就直接询问。
夏庭晚一时之间不由感到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由于刚刚见过张雪乔,下意识想要暂时避开这个问题:“苏言?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苏言很直接地道:“我在香山。”
“啊?”夏庭晚顿时大吃一惊,他睁大眼睛,磕巴了一下:“你、你不是说还有一个星期才回来吗?”
“你打算瞒我多久?”
苏言忽然直接地问道:“真人秀的事。”
他很明显是生气了。
夏庭晚太了解苏言,哪怕只是语气一个细微的变化,就能感觉到其中情绪的变化。
“你都知道了?”
夏庭晚声音一下子就心虚地小了下来。
他像是要被训斥的小学生一样下意识地挺直背脊:“你最近太忙了,我怕你担心,想自己先处理,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
他说到这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苏言……你是刚一得到信儿,就飞回来了吗?”
“嗯。”
苏言沉默了一下才应道。
夏庭晚吸了一下鼻子。
“我很想你,苏言。”他没头没尾地说道。
说到尾音时,忍不住又哽咽了一下。
他刚刚才哭完,眼圈还红红的,可心里却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给轻轻攥着了一样,暖得有点疼。
他的态度一这样软下来,苏言就忽然不再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隔着电话听着彼此平稳的呼吸声,直到苏言终于放轻声音:“庭庭,回家吧。”
苏言从来没有变过。
无论何时,只要他需要,苏言总会翻山涉水赶回来陪在他身边。
苏言是他的英雄,无声的英雄。
……
夏庭晚急匆匆地赶回香山时,整颗心都是雀跃的。
他最近的人生一直在大起大落。
被黑到心态崩溃,在张雪乔面前委曲求全,直到最后终于揭开五年前婚约的真相。
可是那些浮躁的人和事,却在“回家”这两个字面前,都突然变得模糊且遥远。
一下车,夏庭晚什么都顾不上,跟赵南殊打了个招呼就冲进了屋里。
二楼的大厅里灯火辉煌的。
七八个皮箱都打开放着,容姨和另一个佣人在整理着里面的东西。
苏言看上去像是刚洗完澡,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才微微抬起头来。
或许是因为忙碌的工作,苏言好像又瘦了一点。
但也因此更显得五官棱角锋利,一双狭长的浅灰色眼睛看过来时,有种淡淡的威严气势。
夏庭晚一看到苏言,鼻子顿时酸得不行。
他根本顾不上容姨他们还在,就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扑到了苏言的怀里。
他一抱住苏言就不撒手了,把脸埋进苏言的胸口,像小兽一样放肆地闻着苏言身上好闻的冷冽气息。
他只不过是和苏言分开了不到一个月,可是却感觉思念快把他给淹没了。
苏言抚摸着夏庭晚的背脊,低声问道:“晚饭吃了吗?饿不饿?”
夏庭晚摇头,他其实根本来不及想那个问题,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做任何别的事。
他不想吃饭,甚至不想挪动哪怕一根手指。
他只想这样紧紧地抱着苏言,把这个瞬间无限地、无限地绵延下去。
可是身体的反应却无法掩饰,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就发出了咕噜一声,夏庭晚脸有点烫,微微抬起头,见苏言也正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泛起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苏言把夏庭晚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拉过来放在掌心握住,叹了口气,对着容姨说道:“容姨,给他做碗热汤馄饨吧,外面天冷,把小爪子冻得冰凉的。”
容姨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对着夏庭晚温柔地问道:“那就做你以前最爱吃的鲜虾馄饨,好不好?”
夏庭晚脸上一红,但还是使劲点了点头,他午饭吃的晚,夜里还没吃东西,早就饿了。
苏言把夏庭晚放了下来,走到一旁拿起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热茶。
夏庭晚巴巴地看着苏言,看得很细很细,眨眼都怕错过什么。
苏言大概是有点猫性的那种男人,舌头天生很怕烫。
所以喝热的时总是很小心,因为小心,所以看起来格外优雅。
他真迷人啊。
夏庭晚忽然有种热恋一般的怦然心动。
他对这个人的倾慕和爱恋,像是从空虚的胃里泛了上来,因为饥饿和渴望,克制不住发出咕噜声。
就在这时,苏言转头看向他,平静地说:“吃完了,你给我把这段时间的每一件事都讲清楚。”
他的神情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讲话时尾音却不由自主地加重,眼眸里也隐隐地含着一丝深沉的不悦。
就像是只矜持的老猫,虽然努力压抑着怒火,可是胡须却控制不住一颤一颤。
夏庭晚知道苏言肯定气恼,《在路上》的所作所为是一方面,他的隐瞒更是火上浇油。
看似温柔其实内核却十分霸道的男人,恐怕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翼护的人偷偷受委屈。
可是奇异的是,和之前那五年不一样的事,他好像不会再因为苏言的怒火而感到害怕了。
或许是因为爱意终于坚实地在他心里生了根。
看着沉着脸的苏言,却有种又想要怜爱地亲吻这个男人的眉宇的复杂感觉。
他眨了眨眼睛,非常乖地应道:“好。”
……
夏庭晚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鲜虾馄饨,吃得额头都冒了细密的汗珠,然后又很爽利地冲了个热水澡,感觉身子都愉悦地松泛了下来。
他在浴室里给自己把头发吹干,然后松松垮垮地披上了一件黑色浴袍。
刚要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在一旁的柜子里翻了翻,找出了一瓶大卫杜夫的冷水,很内敛地对着脖颈轻喷了两下。
大卫杜夫是他少年时代用过的第一瓶香水,虽然价格很经济,可是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