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横流(16)
她缓慢地站起来,给老师们鞠了一躬。
先前的是让岑冉只会想打断的一场闹剧,可现在,他在此时此刻此地的呼吸,也显多余。目光躲闪着回到那叠试卷上,已经以成绩高低排好顺序。
第一张是洛时序,字如其人,写得瘦劲清峻,自带一股潇洒气。
总是缺课的洛时序遥遥地遗漏在过往深处,岑冉透过冰冷的分数,却看到少年身上闪烁的微光。
那时他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盖过种种缘由,说:“饶了我吧,就是很无聊啊,看都看不进去。”
第18章
闹了这么一出,整个理重班气氛凝重,年级部也有了危机感,让班主任多和他们说几句。杨悦在下面擦眼泪,而关向蓝在给杨父写信,数着他教育中种种强权观念导致的错误,没人听班主任说话。
青春期和父母发生矛盾是常有的事情,从而会引发叛逆心理。年少的时候做什么都带股不管不顾的冲动,什么都敢反抗,什么都敢说,也会全盘拒绝或是绝对站定。
“反正他打了杨悦,杨悦现在脸都是肿着的。”关向蓝郁闷道,“体谅父母和挨打是两码事。”
班主任知道每个年龄阶段都有独特的心理,尤其是高三,还没真正成熟,外加压力大,心理会格外敏感,逼不得他们。没把话题往深处聊,主要是鼓劲,那些家事他掺和不进去,作为老师已经做到了位。
每次语文考卷不管是不是他出卷阅卷,他都会仔细去审读,如果成绩普遍偏差,再发短信给家长说卷子难度,让他们不要去责怪学生,学生们读书辛苦,考试是很不容易的。
很多训斥是白添些不必要的难过,挫折也如是,要是可以,一辈子天真无邪地感受着纯粹的快乐,是最大的幸福,过早地成熟反而是种憾事。
这种是极少数,偏向于无。有人的路比较曲折,有人的路比较通畅,但都会遇到坎,跌倒有早晚之差,也有摔轻摔重的区别。
身体在成长时会感到骨骼酸胀,心灵的成长虽然缓慢无声,但疼痛只多不少。
催着他们去摔跤,甚至设置些阻碍,再让他们坚强点爬起来,最后摔得麻木了,便学会了奔跑,这种事情班主任不想干,可确实有许多父母会做。
溺爱恐怖,这种何尝不恐怖?
“今天要过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大家打起精神来,高三眨眼便结束了。”班主任道,“你们觉得杨悦被打,像被打的是自己,对不对?父母有时候不讲理,咱们要记得时时刻刻和人讲道理。”
杨悦被打的事情理重班没往外说,然而杨悦脸上的红印捂也捂不住,马上传遍了年级里。
洛时序垂着眼睛在超市排队买水,便听到身后有人在议论杨悦,他们不知道具体缘由,便猜是前段时间聚众打架,骂着她插手别人感情,全是活该。
对此,杨悦已经不觉得气愤了,她咬了口面包,道:“污蔑吧,骂吧,把我骂得再惨点,都是我爸的错,让他后悔死!他现在肯定悔不当初,这些都是因为他!”
她第二天脸肿得不行,也不出教室门了,做早操待在教室里,被执勤的扣班级分数也没人怪她。想吃什么有同学帮忙带,难买的小蛋糕也有人给她排,这待遇,好得杨悦做梦梦到被自己老爸再暴揍一次,醒来内心还毫无波澜。
这场风波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逐渐平息,该开玩笑的开玩笑,该插科打诨的插科打诨。
数学小测的卷子由梁老师给理重班量身打造,最后两道题大多是干脆不做的,梁老师在离收卷还有十五分钟时惯例去看他们答题情况,边看边道:“再多读几遍题,说不定就会了呢?”
理重班里,岑冉这个数学课代表选择了物理竞赛,而物理课代表考了数学联赛,正好颠倒了一下。郑老师原先笑着和梁老师提,干脆课代表也换换,梁老师忙摇头拒绝,怕摇晚了,自家课代表便跳学科了。
人与人的差距能有多大,或许是这辈子拼命努力也追不上人家与生俱来的本事。梁老师见了许许多多的聪明人,自家儿子也是万里难挑的天才,但是洛时序还能让他眼前一亮。
速算能力要从小锻炼,梁老师在解题过程中没少教班里同学窍门,以此来提高解题速度,但是他们的做题时间远久于空降来的洛时序。
在杨家父母离校后的一周,大家已经松懈下来,对着卷子打算破罐子破摔。梁老师最看不得他们这副懒散的样子,道:“如果你们是我家小孩,我迟早也得被气得动手。”
他当场批卷,每个人轮流上去看自己错题,批了大概有二十来张,梁老师被气得胸口憋着股老血,就差喷在眼前的白卷上,他强忍着情绪再翻了几张,提声说道:“洛时序,上来把最后一题写了!”
这道题前些年考过,梁老师在课上也提过一次,居然没一个人写完的。只见洛时序站起身到黑板前,挑了一根新的□□笔,他应该是很少上来做题,握粉笔的姿势很别扭。
这道题很繁琐,对思维能力的要求高证明区间中的每个整数均可表示为a-a’,做题者逻辑缜密的同时,还需要冷静耐心,
梁老师也站起来,到后面看洛时序写题。洛时序站得笔直端正,身形高挑的人容易驼背,但他背脊很挺,字写得不大规矩,但笔劲潇洒有力,能让人看得清楚。
他特意去问了声洛时序的情况,也曾参加过大大小小的竞赛,但从初二开始,参赛记录骤减,高一高二每次都是拿到了市里晋级名次再没下文,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此,梁老师轻笑了声,像无奈更像是钦羡。要是洛时序高一便在这个班里,他一定是要把他培养去参加数联的。当初岑冉被郑老师抢走去专心学物竞,梁老师心痛了许久。
太可惜了,晚了两年。梁老师心道。
底下的同学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们没来得及想,在洛时序笔下,已经下一行都写出来了。
最惊讶的是,洛时序手上没拿卷子,他直接开始往下写,这道题的复杂程度是试卷拿在手上、或者是做过几遍的人也需要缓缓地写,以避免出错。
但是洛时序没有,他一手垂在身侧,右手从上至下在那块角落写了满满一角,但对于这道题来说,步骤再少不过了。不知道该说是自信还是拽,他中途没有任何停顿,行云流水地写完最后一句“反证法假设不成立,结论获证”。
没参加过集训,没为此耗过多少心力,错过梁老师的那堂课,他连这道题型也都是第一次看。
什么是天才?
顾寻那一类从不对学习上心,英语考试听完听力部分以后,剩下的书面答题在五分钟内潦草涂完,这样也可以轻轻松松进入重点班的,算是天才吗?
岑冉这一种循规蹈矩去做题,天资聪颖不用赘述,从教育资源相对贫瘠的极普通初中考上岱州一中,对数字格外敏感,对文章过目不忘,算是天才吗?
大家对天才的定义众说纷纭,到底什么叫做天才?
洛时序站上讲台把题目条理清晰地做出来的时候,这就是了。
在洛母言语里,五天上课有三天缺席,在校时间短暂,回家没工夫读书,男生对语文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这么一来更加薄弱。但换一面来说,这种情况下洛时序的成绩依旧优秀,显得更加不易。
粉笔放回盒子,洛时序回到位子上继续看他的《高考必背古诗文64篇》,为他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继续头疼,这对别人来讲是送分题,在他这里完全是出卷老师要他这条即将成年的鲜活生命。
顾寻转身看洛时序在发愁,道:“行不行啊,序哥?”
洛时序什么也看不进去,嘴上说道:“我看行。”
“嗯,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顾寻朝他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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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不仅学生害怕,老师也很头疼,尤其遇到些难以讲道理的家长,许多话到底说还是不说,很让他们为难。
照理来讲每次开家长会,是要派优秀学生上台发言的,岑冉连续发言了六次,每次都是他。当天来的学生也有很多,战战兢兢跟在家长边上。
很多人心里,岑冉是出现在排行榜上那个清清冷冷的学霸,少言寡语,据说人其实很友善,但事实上这些只是听说,他们与他从未有过接触。
一中不缺有保送、降分、提早拥有自招资格的学霸,可岑冉始终是特殊的。
前面的人往日都没他考得好,多的不过是临场比较幸运,而且岑冉那天考完了一整天闷在房里,生生错过签约的机会,这不仅是性格使然,更需要有承担一切可能性的勇气。
大家都以为岑冉这样稳中求胜的人不会这么冒险,但是他们都错了。而后以为岑冉受打击过大,心情太低落才不去签约,但是他们又错了。这次猜测岑冉是不甘心于去年的结果,要去争取签约,他们一错再错。
岑冉的心思捉摸不透,但动机清澈,他单纯是在自己跌倒的地方找答案,只是这份答案不关乎物理的正解,而是他内心的人生轨道。
“我好奇,你没去签约,在房里想什么?”洛时序问他。
家长会定在国庆放假那天,虽然洛母提前来过,但洛时序还是留在学校里,和他一起待在报告厅的休息室。
岑冉道:“没想什么,在睡觉。”
“那夏令营呢?”
“兴致不高,也在宿舍里睡觉。”岑冉道,“我一烦就不想做题了,做不出来,教练说了别逞强。”
“真潇洒啊,优秀学生代表岑同学。”洛时序道。
门外有老师讲话的声音,岑冉坐在这里小口地喝着水,过了会,道:“听梁老师提过,你参加过数联和物竞,都有晋级资格,也没得国奖,为什么?”
“因为没去参加。”洛时序道,“当时那老师和我说要参加集训,我说不集训可不可以,他说行,不过是去外地考试一周,我说不行。”
“为什么?”
“那老师也问,我说篮球队要训练,作为队长我抽不开身啊。”洛时序感叹道,“责任在身,难以离开。”
“……”岑冉无语半晌,才道,“你最潇洒。”
第19章
放弃这么好个机会,对于喜爱数理的人来说非常可惜,就算不需要那些奖状,参加全国的竞争甚至是国际上的比赛,还是有很大吸引力的。洛时序报都报名了,玩到省一便收手,肯定没尽兴。
这话真假参半,不过真像是洛时序会干出来的事情,能说得通。他不像岑冉这样循规蹈矩的,往往让人摸不透思路。
现在没什么事情可做,聊天把刚才的话题聊死了,岑冉想了想,道:“你《沁园春·长沙》背得怎么样了?”
“还行。”洛时序身体一僵,道。
“背个来听听?”岑冉提议道,看洛时序一脸抗拒,再悠悠补充,“男人不能说不行。”
洛时序拿出语文书说再看一眼,然后合上书刚念出开头,和失忆了一样再次打开书本,接着第二次开始背,然而很快便卡壳。
“怅寥廓,问苍天大地……”
“苍茫大地。”岑冉纠错。
洛时序把书往包里一塞,道:“我们不如探讨一下量子力学。”
“谁要和你探讨量子力学?你是物竞生吗?”岑冉把他语文书再抢过来,放在桌上,道,“语文一百五十分,不求你能拿一百三十吧,好歹……”
“打住!”洛时序道,“宝宝,我扣一百三十还差不多。”
“宝什么宝,别套近乎。”岑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