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19)
聂靖泽的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
时隔两年,他又再度回想起,大学四年级时临近毕业那一学期,粟息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毫无预兆地提出要与他分手。
那天,粟息点了一杯常温的卡布奇诺。咖啡送上来时,又意犹未尽般加了两块方糖进去。聂靖泽坐在他对面,看他一只手握着细细的瓷勺,一圈又一圈,不慌不忙地在杯中搅拌。然后放下瓷勺,垂下眼睑安静看杯中的漩涡,唇角含着几分闲散悠然。
咖啡店里循环播放韵律慵懒而舒缓的爵士乐。
送咖啡的年轻女服务生头上戴着白色的珍珠发夹。
坐在后面那桌的情侣在讨论暑假的旅行计划。
粟息终于端起咖啡抿下一口,缓缓抬眸看向他,犹如向他抱怨“今天的卡布奇诺不太甜”一般,用陈述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可以分手了。”
聂靖泽记不太清楚,他当时是否说过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很生气。粟息的那句话,仿佛一根埋在炸弹堆里的引爆线。他又急又怒,甚至在粟息起身离开以后,起身摔了手机。
似乎就能空气中翻滚的每一片尘埃,随时都能将他点燃。
在那以后的每一个日夜,他都曾深信不疑。他所有的怒气,所有的恨意,皆是来自于粟息当年强加于他的那场恋爱。
而如今,他不得不亲手推翻过去有关粟息的一切。
聂靖泽终于意识到,他对粟息的那些怨怒和那些不甘,不是因为粟息曾经对他做过的那些事,也不是粟息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种种在心底生根蔓延的负面情绪,不过皆是因为当初粟息那场毫无预兆的单方面分手宣言而已。
他不想分手。
第三十八章
同学会结束以后,粟息一直和杨集保持社交软件上的联系。对方在手机上约他明年年假时出门旅行。下一次月假时一起看英雄联盟的世界总决赛。看完比赛回学校后街吃路边的麻辣烫。偶尔会谈及沈清漪的事情,乐观猜想对方如今仍是单身,会不会有喜欢上他的可能。
粟息很少说自己的事情,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听杨集说,听杨集计划假期中的美好安排,听杨集喋喋不休,大学毕业两年仍旧无法忘记的暗恋对象,这一周内又有飞去哪座城市的通告和行程。
他听得多了,竟然偶尔也会对杨集话里的年假旅行,英雄联盟的世界总决赛,以及冬日路边的麻辣烫生出一丝期待和向往来。而在这些悄无声息疯长的期待与向往当中,还夹裹着聂靖泽和隔壁龙虾馆的厨师大哥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直至有一天,杨集问他以后要不要换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聂靖泽和隔壁的厨师大哥。在梦里,他再一次将他们说过的那些话,细细嚼碎咽下肚子里。早晨醒来时,当他将手摸向放在钟情床头的手机,瞥见时间显示为新一周开始的第一天时,他手指微顿,想起前一天晚上杨集的无意问话,心中竟然真的模糊生出想要换一份工作的念头来。
他从沙发床上坐起来,认真思考过一秒,却想不出来,除去最基本的劳动力工作以外,他还能去做什么样的工作。他将这个一夜之间萌芽的念头暂时搁浅,起身去卫生间里刷牙洗脸,如往常那般在灶上架起炒锅,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却也有不同于以往清汤挂面的地方。
他在那碗面里,给自己加了一个煎蛋,一根火腿,还有昨天晚上没有吃完的青椒炒肉。他将那碗面端上餐桌,埋头咬下一口煎蛋,抬头望向日复一日早已看厌的窗外时,竟然凝神多看了一秒。
粟息发现,今日的天空似乎比过去两年里的每一天,都要干净,都要明亮。
吃完早餐,他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出门下楼,穿过熟悉的巷子去火锅店里上班。
路过隔壁的小龙虾馆时,门口吃早餐的厨师大哥一口咬掉包子中的肉馅,朝他摆手问好。
粟息抬起脸来,回以明朗微笑。
厨师大哥惊讶一秒,回过神来时,抬高浑厚的嗓门眉飞色舞地冲他道:“上次给你当宵夜的小龙虾味道不错吧?下次有机会再给你留一点。”
顺着对方的话想起那盒落在聂靖泽车内的小龙虾,粟息默然一秒,最后仍是真切微笑道:“味道很好,我很喜欢,谢谢。”
厨师大哥满意地吞下手中最后一点包子皮,转身朝门内走去。
粟息从火锅店后门进去打上班卡,陈耸仍是蹲在门口抽烟。见他出现时,对方拦下他,以往那般口吻散漫地向他要求:“喂,打完卡你和我换一下工作区域。”
粟息在指纹录入器上按下自己的指纹,回头看他一眼,却没有立即回答,“你今天负责哪个区域?”
陈耸吸一口烟,不紧不慢地笑起来,“二楼包厢的打扫工作。”
粟息想了想,“我记得,我好像是摆台。”
陈耸站起来,慢悠悠朝他晃过来,“你跟我换一下。你去扫包厢,我来帮你摆台。”
粟息了然地点头,“换可以。”
陈耸嘴角泛起满意的笑,还未来得及开口时,却又听得粟息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换?”
陈耸闻言,神色微微凝滞,目光倏地射向他,“你说什么?”
粟息神色不变,“你不想扫包厢,我也不想扫。所以,我为什么要和你换?”
似是不相信他会开口拒绝,陈耸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又过半响,对方脸色终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转青,冷冷笑道:“你吃错药了?”
粟息没有接他的话,径直越过他朝员工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陈耸立在原地,一双眼睛钉在他的后背,仿佛要将性情骤变的粟息由外到里看穿才肯罢休。数秒以后,粟息的背影消失在眼底。陈耸垂下眼皮,拿掉嘴边的烟蒂丢在地面,抬脚用力地碾了碾,口中低骂一句脏话,眼中逐渐阴沉下来。
中午在大厅内服务餐客时,陈耸仍想故技重施,给粟息找点麻烦。早上粟息带给他的意外插曲,直到现在仍让他心中不快。粟息让他不痛快,他自然也要粟息不痛快。
安排给陈耸的负责区域是多人餐位区。前厅左侧靠墙的一列多人餐位,早些时候店内装修时,刻意用屏风将用餐的大圆桌和作为隔离开来。恰逢有附近公司的员工来店内聚餐,当中一位中年岁数的男人在餐桌上喝得酩酊大醉,口齿不清地冲陈耸抬手,欲招他过去加几样配菜。
陈耸扫一眼那桌客人,转身走向站在另一侧的粟息,抬手覆在他后背,力道不轻不重地将他往前推一把,下巴朝向那桌客人的方向微微一点,目光中流露出点点嘲意,“你过去。”
粟息还未答话,却见那边许久没有服务人员上前回应,喝醉的客人面上已然浮起不耐神色,浑浊目光直直朝粟息所在的方向投射过来。
粟息盯着那人的视线走上前去,面朝喝醉的客人公式化般询问:“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中年男人睁着一双朦胧醉眼打量他一二,眼中颜色却愈发混沌起来,只直勾勾盯着粟息的脸看,许久都不开口说话。直至粟息第二次开口询问时,他才卷着舌头含糊道:“再、再上两盘澳洲羊肉卷。”
粟息点了点头,又问:“请问您还需要什么?”
“不要了。”男人一边说,一边大幅度地摆了摆手。
未留神间,对方的手背随着摆手的动作猛地打在了粟息的手腕上。粟息不着痕迹地避开,却见那喝醉的男人动作迟缓地缩回手以后,又将碰过他手腕的手背叠在自己另一只掌心内,慢吞吞地蹭了蹭。
粟息神色如常地后退一步,欲要转身朝后厨打单的方向走。
步子还未迈开,一只微微发胖的手抓住他的小臂,不由分说地将他往后拽了拽。
粟息转回身来,冷静抬头时,目光对上中年男人醉眼微眯且面色潮红的脸。
第三十九章
粟息对此类事情早已司空见惯。
那时粟松青刚刚出事,家中的房子公开挂出拍卖,他已经开始尝试着四处找工作面试,却在街头遇到过昔日偶有往来的年轻富家子弟。那人认出他来,先是口头不留余力地奚落他一番,而后又一双眼睛紧紧钉在他脸上,毫不掩饰眼底的贪婪与渴望,提出让他用身体来换房子。
那样轻视的目光与那样不堪入耳的话,粟松青还在的时候,对方断然是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分毫来。
手腕被醉酒客人握住,粟息没有丝毫挣扎,“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中年男人闻言一顿,仍旧没有放开他的手,只抬起眼皮从桌面上慢吞吞扫过,最后定定地望向碗边堆满虾壳的白色餐盘,口吻模糊:“你把它端下去。”
那只盘子放在他右手边的里侧,粟息站在他左手边的外侧。对方口中虽是这样说,却丝毫没有要帮粟息将盘子端出来,或是微微后仰给他腾出空隙来的意图。甚至于,对方从头至尾,似乎都像是对他抓在粟息手腕上的那只手毫无所觉。
粟息眼底波澜不惊,“先生,麻烦您先放开我的手。”
中年男人这才恍若梦醒,睁大一双已经眯成缝的眼睛,轻轻喘出一口气,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粟息上前一步,一只手伸出去,越过喝醉的中年男人横搭在桌上的右手手臂,去端那只垃圾高高堆满的盘子。
他下腹轻轻抵在桌前,身体前倾稍稍弯腰。上半身拉伸的同时,隐没在衣服的腰线贴着束腰的黑色制服布料渐渐显露出来。
一只微微发胖的手悄无声息地贴上他的腰侧肉。
粟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端着盘子的那只手朝醉酒男人的怀中偏斜一分。沾满红油的酱料的虾壳哗啦一声从盘中滑落,尽数掉落在对方的裤裆和大腿上,浅色的长裤布料瞬时被辣椒油浸透。
醉酒的中年男人眼皮一抖,却来不及伸手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虾壳在自己的裤子上留下大片红油污渍。他陡然醒过酒来,脸色骤变,起身拍落身上的虾壳和酱料,捏住粟息的小臂厉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桌上其他员工终于也无法做到对男人这边的动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纷纷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看向粟息。只是在座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人在公司中的职位要高于醉酒的男人。他们虽不再漠视,却也只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冷眼旁观而已。
将对方的变脸速度看在眼里,粟息心如明镜。眼前这人的确是喝了酒,却也远远未到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不过借着醉酒来占便宜而已。他心中思绪转得极快,面上适时露出几分愧疚。独自生活两年,他早已深谙如何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低声下气远比维护自尊要重要得多。
粟息一边出声道歉,一边从抽纸盒中抽出干净的餐纸,低头去给对方擦腿上的污渍。
中年男人抬起掌心,力道极重地拍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从半空中拍落,“还擦什么擦?!我的裤子是你擦两下就能擦干净的吗?!”
手背上的刺痛转瞬即逝,并未吸去他过多的注意力。粟息垂着头道:“我很抱歉。”
中年男人仍觉心中怒意难忍,抬起脚来欲踹他的小腿。
粟息余光瞥见,后退一步躲开了,后脚跟撞上身后人的鞋尖。
闻声赶来的经理一把拽开他,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向醉酒的男人道歉,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将对方安抚下来,出言承诺店方会赔偿被弄脏的长裤,并向他们赠送一次免单服务。
中年男人这才神色微霁,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惺惺作态的宽容来:“我这条裤子也不是什么值钱货,上个月在商场里买的,也才四五百块钱。倒是你这免单服务,免的是现在桌上的单,还是今天所有的单啊?”他意味不明,“我们部门今天来聚餐,现在所有人还只是才吃了个三分饱。”
经理神色微变,目光望向满是狼藉和空盘的餐桌。
实则已经七八分饱意的员工坐在桌边,纷纷沉默相视,却始终没有任何人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