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望(13)
丁晖指着他一通骂,气到脏话都飙了出来。骂完后天灵盖都微微震动,他有点缺氧,重新坐下来抽了根烟出来。
闻邱一反方才的沉默:“丁哥……”
“你也要来一根?”丁晖斜觑他。
闻邱赶紧摇头。
丁晖看他这幅样子绷紧的神情一松,笑了一下,又立即板脸:“敢说要我今天打断你的腿。”
“您还是老师吗?”闻邱抱怨。
“我该是你家长,就能名正言顺的打你一顿了。”丁晖恐吓他。
闻邱一本正经地提醒:“家暴是违法的。”
他说话时表情不变,丁晖却立即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闻邱小时候被收养,没少受过家庭暴力。丁晖咬着烟的嘴唇尴尬地张合了下,声音倒是柔和了许多,改走怀柔政策:“闻邱,你很优秀。”他顿了下,“像你爸爸。”
“我又不是他亲生的,怎么会像。”闻邱不领情。
丁晖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这跟亲不亲生无关,他当初在塌方里救了我,现在换我——我说不上是救你,只能说能拉一把。优秀的学生哪个当老师的都不愿意看着他走错路。”
闻邱却尖锐地发问:“什么叫错路?我又没伤害到谁。”
教师宿舍外的长廊上站着一个人,身长玉立,影子有一大半印在门上。他拿着资料正要敲门,却因里面的质问而停住了脚步。
宋宗言一时进退不得。
坐在椅子上的丁晖仿佛被问住了,好半天没讲话,低头抽闷烟。里面两人忽然一言不发。直到一根烟抽完,丁晖才苦笑道:“你记不记得你奶奶那回因为你跟孙世楼的事来学校那次?”
似乎因为是提到了奶奶,闻邱表情变了一下,没理解他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
“校长跟系主任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只会一遍遍的回复‘什么’。我当时都被她骗了。”
闻邱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丁晖注意到他细微的表情,继续道:“老太太很聪明,我送她回去后自己回了办公室改卷子,过了半小时下楼拿东西才发现她又自己折回来了,站在公告栏前看东西。”
她在看学校对闻邱的公告处分。
眼睛不好使得她基本看不清,只好弯着腰把脸凑得很近,一双浑浊的眼睛都要贴上冰凉的玻璃。
“她也看到了我,跟我说这里面的字太小了,她看不清,能不能给她一份带回家,她要仔细看看。”
闻邱突地攥紧了手,声音颤抖:“她都知道……?”
老太太心如明镜,好话听不着,坏话全进了耳朵里。人家在她耳边那么大声的说她孙子是同性恋、败坏学校风气,她如何听不到。但听到是一回事,装作不知道又是一回事。她年纪大了,思想又不新潮,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孙子怎么会喜欢男孩。可不论喜欢男孩女孩,闻邱都是她的家人。
“后来她经常打电话来问我你在学校的情况,不过她只问一件事,就是你有没有被人欺负。”
闻邱一怔。他想起来,奶奶也经常问他这个问题。
闻邱并非他自己平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满不在乎——流言蜚语、异样的打量眼神等等,一开始被人曝光和孙世楼的关系时他也有过惊惶和不知所措。所幸奶奶耳朵不好,被叫来了学校也什么没听见,而事故很快被孙世楼的家人摆平,再没有一点儿涟漪可以惊扰到他家这位老太太。
他怀着庆幸,对老太太隐瞒了这事。可他没猜到,原来两人都在装傻。
临终时她似乎还在惦念这件事,在医院病床也拉着闻邱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忧心道:“我的邱邱别被人欺负了。”
闻邱上初中以后,她就鲜少会叫邱邱这么亲密的称呼。唯独最后那一晚她叫了好多次,一直重复这句话,重复到后来,她自己兴许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直到天微微亮起鱼肚白,她再也无法出声。
“你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没伤害到别人,”丁晖深深叹了口气,把烟按灭,抬头看他,“但有人会时时担心你被别人伤害。”
第十七章
“哎,在外面站着干嘛,不冷啊?”没关严实的门缝外忽然有声音传来,这人似乎是才到门口就碰上了谁。
——一直有人在外面。
丁晖与闻邱既皆一愣,门已经被推开,闻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了声“焦老师”,他跟着眼皮一跳,方才涌上来的情绪一时间如退潮,立即压了下去。
焦其明推着宋宗言进了门,看见里面的两人:“哦,小丁又把学生拉到宿舍来训呢。”
“哪里是训,”丁晖换了个翘着腿的闲散姿势,“焦老师今晚不是说要回家吗?”
“到了门口才知道老婆带着孩子去外婆家了,我钥匙都没带,只能又折回宿舍凑合一晚啊。”焦其明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又望向宋宗言,“你来找我的?还是为了在外面偷听你们丁老师训人啊?”
焦其明是高三物理组的组长,教学资历比丁晖要多十来年,但不爱摆架子,平时挺好相处。
宋宗言被他后半句玩笑话说一阵尴尬,难得不自在几秒——因为方才他确实听到了一些谈话内容,而那些话,想必闻邱或丁晖都不愿让第三个人听见。
宋宗言默然几秒,说:“年后的物理竞赛报名有人参加不了,我找焦老师你说一下。”
焦其明这才微微挺直了背,问道:“怎么回事?”
宋宗言走近几步,与闻邱擦肩而过,但两人谁也没看对方。闻邱一直低着头,看见一双鞋从自己身边掠过。
宋宗言靠近焦其明,把声音压了下去,似乎说话的内容里涉及到了一位同学的隐私。
丁晖咳了一声,也不再谈闻邱的家事,把桌上的一本英文书翻开,换了个话题:“上周找你来背英语,没有哪天完成任务了吧,今天的呢?”
闻邱:“……”
话题转的太快,丁晖正襟危坐,毫无方才温情脉脉的样子。
焦其明那边三两句话就把事说清楚了,见对面师生二人面面相觑的景象,不禁滔滔不绝:“看看你们丁老师,很不容易的,老婆怀孕在,还天天一对一辅导你们。就这个,闻、闻邱是吧,学校名人了,物理老师都抓着你背英语,你这是享受VIP待遇啊,这会儿还背不出来一句?”
这恐怕是职业病,逮到什么点就能说个不停。
闻邱咬了下嘴唇,憋了一句出来。
焦其明细细聆听,见他背了一句后没下文,忍不住扬眉一笑:“就这一句?”
闻邱赧然。
丁晖也被气到了:“我天天盯着你都白白费功夫了!”
“还不如回家陪陪老婆。”焦其明跟他一唱一和,“当我们老师都闲得很啊!”他说着就打开了桌上电脑里的DOTA游戏,“小丁别管小朋友了,咱们来玩一把放松下,否则早晚被这群学生气死。”
“焦哥你别做反面教材。” 丁晖都无奈了,又对闻邱说,“你继续背。”
闻邱磕磕巴巴几乎背不出一个段落,他英语差,英语老师又不大喜欢他,丁晖只好接手,私下多管一些。
“快快快小丁,你再盯他一小时他也不背不出。”焦其明说。
宋宗言找机会要走,先礼貌的道别:“焦老……”
“哎,你还在呢?”焦其明一拍鼠标打断他,“正好正好,宋宗言闲得很,这小子现在就是不学了也能考前三名。小丁你要学会用人啊,让他来盯人背书多省心呀。他俩不还一个宿舍的吗?”
焦老师信息滞后了。
丁晖被他催的心急,也看出闻邱今晚是一个字都背不出了,心烦意乱一挥手,也去开电脑,跟着焦其明的话信口胡言:“行行行赶紧走吧,以后我也不盯你了,你背给宋宗言听好了,也省了我的功夫。”
两人一言不发地出了教职工宿舍楼,天幕低垂,刺骨寒风一缕缕吹进脖子里,宋宗言始终跟他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闻邱低头踢脚下的石子,他一路走一路踢,整条路上只有石子咕噜噜在地面摩擦滚动的声响。
“你去不去超市?我想买水喝。”脚下用力过头了,那颗奇形怪状的石子不知被踢到了哪儿,融进前方未知的黑暗灌木丛里。闻邱终于没了乐趣,恹恹地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他抬起头来,宋宗言才看清他的脸,并无异常。
超市里有零星几个学生在买泡面,闻邱左挑右选,最后拿了瓶乌龙茶和杯面去付钱,结果摸了半天才摸到五块钱,手机也因为被丁晖没收一整天导致没电,他只好把杯面撇到一边。前台收银的姑娘认识他:“囊中羞涩的话我们也支持赊账业务的。”
“不吃了。”宋宗言拿了瓶矿泉水就在他后面排队等付钱,但闻邱也没找人借,“一瓶乌龙茶就好。”
“这回也不吃雪糕啦?”收银员上个月请了个漫长的婚假,这周才来上班,她记得闻邱特别喜欢在冬天买雪糕吃,“有新进的品种。”
闻邱递钱的动作微不可察的一顿,后面的宋宗言很容易便捕捉到这一个停顿。
冰凉的雪糕划过食道,与老人家粗糙温热的手,都存在于那一晚的记忆中。闻邱摇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真没钱,身上就五块,勉勉强强买瓶茶。”
收银员没察觉出什么,伸手收了钱。
闻邱买完东西准备走,却发现宋宗言还在收银的柜台前,正要人给他打包东西。闻邱在一旁看他拿着一盒关东煮跟矿泉水一并付了钱。
出了门没暖气,零下的天气分分钟能把人冻得浑身僵硬。沉默无声的走过三盏路灯后,那盒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不出意料的递到了眼前。
闻邱眨了下眼睛,装作惊讶的样子:“干嘛?给我的?”
“我不吃这些。”宋宗言戳穿他的明知故问。
闻邱眉心跳了跳,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一会儿回去我给你钱。”
“不用,当谢你帮我找到校牌。”
但那明明是一张不再需要的校牌。闻邱一边吃关东煮一边煞有介事的为自己谋福利:“那你好好想想,还在寝室丢过什么东西没?回去我都翻一遍,可能还得让你道好几次谢。”
他语气上扬,很是熟悉。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交好的时期,宋宗言有一刻的恍然,不易察觉地被逗笑了。
闻邱把竹签叼在嘴里,一股木屑的味道,他微微偏头,余光里看见了宋宗言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你笑什么?”闻邱话才问完,脚下忽然踩倒个坑洼,整个人向前一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