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望(7)
闻邱尚做不到滴水不漏,不经意的眼神、细微的动作、不寻常的语气,每一处都是他暴露的痕迹。而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所以夏云娇知道了,可她的笑里没有幸灾乐祸或恶意,反而掺杂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在怜悯自己的情敌。
怜悯这个从父亲口中得知是个孤儿,被三次寄养、童年遭受过无数挨打、忍饥挨饿甚至扒过垃圾桶的可怜鬼。
可怜鬼长大了,却发现自己“不正常”,于是变成了不正常的可怜鬼,他喜欢同性,可现在他喜欢的人当着面说最厌恶他这类“不正常”的人。
闻邱嘴唇发白,明明空调冷风就在他头顶呼呼作响,可他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
店员来收拾摔碎的玻璃杯,宋宗言赔付了钱,从楼下上来,发现了这阵沉默里的不对劲,伸手碰他的肩膀:“怎么流这么多汗......?”
闻邱手指攥在一起,面上却笑着回答:“有点热。”
“热吗?”宋宗言皱眉。
“真娇气啊,要不你坐我这儿,我这边正对着空调出风口。”夏云娇提议。
她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似乎总爱说闻邱“娇气”,这个词本不适合用在男生身上,可她一次次用在闻邱身上。
第九章
夜风灌进衣领,闻邱还没来得及拢起衣服就被推进了出租车里,孙世楼紧随其后挤进来。
两人喝了酒,甫一进车里就熏的司机一个激灵:“小伙子很能喝啊,大学生?”
孙世楼摆摆手:“去一中,新校区的那个。”
那是市内知名高中,司机顿时梗了下,一边打火一边嘟囔:“高中生喝酒就这么凶。”
孙世楼没理会这话,打了个呵欠:“有点困了。”
闻邱把书包放到一旁,推他:“离我远点,难闻死了。”
酒味混合蛋糕香气腻的让人头昏脑胀,胃酸直上涌。
孙世楼却故意凑近恶心他:“你又比我好到哪去。”话音落下,他不小心碰到闻邱的手,一把抓住,“怎么这么凉?给你暖暖。”
闻邱陡然被个热烫的手握住,差点甩开,但热源一点点渗透进他被冷风吹得冰冷的身体里,又觉难言的舒服。
“我干脆也去你宿舍睡吧,不回家了。”孙世楼把头磕在他肩膀上。
“上次才说你别来打扰我的室友。”闻邱拒绝。
“他不是送夏云娇去了?”孙世楼挠了挠他的手,语气暧昧的像有另一层人尽皆知的意思,“今晚大概不会回宿舍了吧。”
闻邱手背被挠的一痒。
夏云娇凌晨的飞机赶去北京,方才生日聚会散场后她就直接去了机场,宋宗言被众人撺掇着一起上了车,美名其曰:送一送夏才女。
闻邱肩膀一动,把上头的脑袋甩下去:“你当人家像你啊,没节操。”
孙世楼顿时叫道:“谁没节操了,我好歹也还是处男好吧!”
“扑哧。”前面的司机没忍住先笑了。
闻邱也跟着笑起来,煞有介事地回应:“嗯,你好歹也还是处男。”
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的什么孙世楼:“.......靠。”
闻邱手脚发软地回到宿舍,宿舍出奇地亮着灯,他反应了几秒才听见卫生间有水声。
宋宗言已经回来了,比他还早,那也没送一截啊。
闻邱坐到椅子上想。
宋宗言冲完澡出来就闻见满屋的酒气,擦头发的手一顿,先把窗户开了一点。闻邱正趴在桌上玩手机,幼稚的贪吃蛇游戏,喝多后的反应速度不必平时,但因为太熟练,所以玩的很流畅。
闻邱听见他从卫生间出来了,还是维持着趴着的姿势,说了一句:“冷。别开窗。”
宋宗言看他脱了外套,只穿件针织衫,过了会儿才说:“你先去洗澡。”
闻邱不情不愿,打完了一局游戏实在冷的发抖,见宋宗言真的不愿关窗,又知自己身上现在的味道真的不宜人,才找衣服进了浴室。
他洗完澡出来时正巧手机响了下,一边擦头发一边用湿淋淋的手指点开手机。邱云清发来的信息:“小帅哥,生日快乐。”
闻邱眉开眼笑,回复:“谢谢云姐。”
“礼物还喜欢吗?一直没给我回音。”
“什么礼物?”闻邱回。
邱云清的信息及时追来:“你真的是去上学了吧?七八个小时过去都没打开过书包?”
闻邱立刻丢开毛巾去翻书包,他动静大,以至于在一旁同样在回信息的宋宗言都抬头看了一眼。
书包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精装的盒子,一本书的大小,包装的简单,但一看就知是礼物。而拆开了也是一本书——封面奇诡,扉页有一段签字。
这是闻邱喜欢的一个惊悚小说作家,此人深居简出,没有签售会。能得一本亲笔签名的书,一定是邱云清托了关系。
闻邱还未看过这本新书,此时颇有兴趣,回了条信息感谢完邱云清就翻起了书。他喜欢看惊悚小说,也热爱恐怖片,尤爱一边吃饭一边看。饶是宋宗言这么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人也理解不了他这重口味喜好。
“你适合做法医。”宋宗言曾戏言。
闻邱却还真嚼着炒面考虑了一番:“真的吗?好像确实可以,我来看看有没有医科大学适合我。”
宋宗言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的立刻暂停了屏幕上血淋淋的画面,打开浏览器搜索“当法医该报考哪个大学?”
闻邱这人虚虚实实摸不清,即使宋宗言曾跟他关系好到整日待在一起,可他有时也分不清闻邱哪句话出自真心哪个举动出自本意。譬如,他的忽然“出柜”。
水迹顺着发尾滑落进衣领,男孩肩颈的弧度漂亮又单薄,被水迹浸透的白色睡衣洇出一小块透明,黑色还隐隐泛蓝青的“s”纹身若隐若现。
在今年夏天以前是没有这个碍眼的刺青的。
不过一个夏天而已。
闻邱一条腿曲起,脚踩在椅子上,圆润洁白的脚趾随着心情偶尔动一动。他看书时有个小习惯,没有用来翻页的那只手喜欢时不时的摩挲光滑的指甲。
可他其实没看进去。每个字都吸引他的视线,可眼神又逐渐涣散,思绪全飞去了四面八方。他按了按指甲, 忽然回头:“你......”
宋宗言却也在看他,两人视线正好撞上:“什么?”
“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闻邱扬着下巴,眼睛却残存着刚洗完澡的湿漉漉。
宋宗言把视线移回到自己手机上,夏云娇刚刚到机场,正跟他报平安。
闻邱猜到他在跟谁手机聊天,转过身把书一合:“没有就算了。”
冬至是他的生日。他被放在孤儿院门口时,襁褓之中夹杂一张字迹杂乱稚嫩的纸条,说他是冬至生的,没有起名。
可孤儿院为了方便,以捡到他的那天定为生日,后来还是一个清洁工好心,告诉他其实他是冬至生的。冬至要扫墓,其实不算个好日子。可生日啊,当然要过正确的那个。
知道他是冬至出生的人屈指可数,除了现在的家人,只有宋宗言。刚认识那年,他住校要上晚自习,宋宗言走读回家。晚上九点半下了晚自习闻邱私自偷溜出校门,找到宋宗言家楼下,打电话让人陪他出来吃夜宵。
宋宗言看起来不好接近,实则脾气不错,套上外套就下了楼。他们找了家面馆,闻邱点了份清汤寡水的面,宋宗言说今天不是冬至,怎么不吃饺子?
闻邱挑着面条塞进嘴里,清汤面只有一点盐味,难吃的要命。他咽下去后,才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今天我生日啊,就当长寿面吃了,不过味道也太差了,还不如我爸做的。”
老板当时就站在他背后,一听这话立马要炸,可后来却又进后厨夹了个荷包蛋送他。
闻邱却不给面子:“我不喜欢吃鸡蛋啊老板。”
宋宗言一愣,说:“今天你生日?”
闻邱捣着荷包蛋,皱着眉勉强吃了:“是啊。”
“我没准备礼物。”宋宗言压根不知道他今天生日,之前看过他填个人信息,也根本不是今天。
“那你现在准备也不迟。”
他们吃完夜宵,宋宗言拉着去逛商场挑礼物,商场临近关门点了,闻邱挑剔来挑剔去什么都没看上。最后宋宗言把钱包里的一只平安符送了他,说是前几天他妈妈去西藏出差给他带的。
闻邱接了过来塞进口袋里,说行啊,那就这个吧。
一点儿也不见外。
然后在江边海岸,宋宗言买了块小蛋糕,闻邱闭上了眼睛, 说虽然没有蜡烛,但也要许个愿。
他看起来随心所欲,虚实难辨,仿佛对任何事物都不够上心。连丁晖都常说,闻邱缺一把火在后面烧着他,让他着急一下。
所以也看不出原来是个非常在意仪式感的人——过生日要吃长寿面,要吃蛋糕,要许愿,还要有人对他说生日快乐。
在夏云娇的生日聚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夏云娇身上。而他悄然闭上眼睛,在别人的生日宴里偷了一块蛋糕和一个许愿。
宋宗言躺在床上,看着墙顶上的灯柱。他记忆力卓群,知道今天是闻邱的生日,也知道对方在等他说什么。
他不讨厌闻邱,从来不讨厌。
寝室里的灯已经关了,两人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地把呼吸放的很轻,几不可闻。
礼物就在宋宗言的包里,一句生日快乐就在喉咙里,都随时可以送出去。但宋宗言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徒留闻邱在对面的床上睁着眼翻了个身,无声无息的失落。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醒来床头没惊喜,床尾也没挂上袜子,宋宗言若是有心忘记或不想给,那闻邱也没办法。不过他擅长自我疗愈,更何况十七八岁的男孩并不适合伤春悲秋,所以一晚过去闻邱也把失落抛却脑后,一边刷牙还一边撑着眼皮抱怨不想上课,天天睡不够。
宋宗言如今理会他的次数变少了许多,在一旁收拾书本准备出宿舍。
闻邱不想吃食堂的早饭,孙世楼早上来上课的话会帮忙带早饭,今天他没来,估计是昨晚喝多,随性就翘了课。不过他托自己兄弟带了粢饭团给闻邱。闻邱吃的舒心舒意。
然而顺心遂意的时候向来不多,晚自习忽然要换座位。班级座位基本三个月换一次,以防学生熟了以后整天说小话。丁晖在班级管理上向来随意,换位一直采取抽签方式。闻邱从来不是幸运儿,因此跟宋宗言抽了个南辕北辙的位置。
储文馨抱着一堆书坐到他后面:“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