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望(9)
他们最后一句没说完,似乎是觉得太残忍,女人抹着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
闻邱甚至还能笑出来,说:“奶奶没事吧?”
轮椅摩擦地面,在长廊上发出声响,邱云清从病房里出来,面色是掩饰不住的疲惫:“闻邱,你快进去吧。霞姨,霞姨一直在等你。”
闻邱嘴角的笑僵住了。
霞姨就是闻家老太太,全名张云霞,年轻时在高等学府干行政工作,老公儿子都有出息,却都不好命,早早就离她而去。现在,轮到她自己去找他们了。
闻邱说不清这一晚的感受,他总觉得不真实。车站的茫茫大雪不真实,公交车玻璃上起的雾不真实,医院的灯光不真实,老太太最后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真实......
好好的人。几天前还在骂他挑食的人,就这样不在了。
“她白天出了趟门买菜,晚上发现自己带的佛珠不见了,要出去找,”邱云清无力坐在轮椅上,她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憔悴,双手掩住脸,连连哽咽,“我让她等天气晴了再去。但那佛珠是正阳送她的,她很宝贝的,哪能丢呢。”
谁知道摔了一跤,没再醒过来。
老太太躺在白色病床上,她来医院来的匆忙,衣服摔了泥,头发也乱了。闻邱伸手替她把头发整理服帖,然后把侧脸埋在她垂在床边再也不会动的手上。
手僵硬又冰冷,不是他印象里奶奶温暖又粗糙的手,厚厚的茧扎的他脸有些疼。
接下来几天闻邱展现了不符合年龄的冷静,遗体的安置,墓地,火化,处理礼物,他一手包办,即使邱云清在一旁也插不上手。
闻家有几门远房亲戚,但很少走动,从闻正阳去世后,老太太更不爱与他们往来。那些人一见面无非是要安慰她,同情她。那些话听多了,她就渐渐装作听不见,谁知后来假聋变真聋。聋了也好,很多话听不到才好。老太太的葬礼闻邱本不想找这些人来,但这些人还是闻讯而来。
葬礼才结束,就吵闹着老太太的遗产如何分配。机关大楼那栋二层小灰楼,市中心花园小区的一栋高级公寓,存折里还算丰厚的存款......人不在了,这些身外之物算计的倒是痛快。
邱云清听不下去,怒火中烧地说:“这些都是闻邱的,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又是谁?”一人开口,“没名没份的人有什么资格管别人的家事。闻邱闻邱,以为姓闻还真当自己是闻家人了,一个捡来的小孩儿,别是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撺掇着这养子来骗财产。”
邱云清冷笑:“霞姨早就写好了遗嘱,房子也都是闻邱的名字,算谁的不是你们这些人说了算!”
闻邱冷眼旁观,操办了几天的葬礼和一堆琐事他没觉得累,可这一刻他突然特别累。
把人打发走,邱云清自己也精神不济,拉住闻邱,好半天才说:“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讲,奶奶,奶奶不在了,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闻邱回握住她的手,笑了下:“嗯,元旦过后我就去学校。”
他很平静,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邱云清明白等他缓过这阵来一定要崩溃一场。
“上去好好睡一觉,你好几天没休息了。”邱云清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
闻邱上了二楼,这几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他像一只提线木偶,按部就班的忙碌。可脑子里又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送别奶奶。
二楼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只是客厅多了张遗照。闻邱在沙发上坐着,几时睡着的他也没了印象。他没有做梦,睡的难得熟。但半夜好像听到了什么巨响,平地惊雷一般,他心悸着惊醒,可睁开眼除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声音也没有。
闻邱在冬天出了满身的汗,又躺了很久,久到身体发冷。他起身要回卧室,没走两步却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差点摔倒。他拧亮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蹲下来在地板上来回寻找,然后摸到了一颗圆圆的珠子。
闻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下,背部打颤,攥着佛珠忽然起身把客厅灯打开,一瞬间灯火辉煌。他在地上到处找,把沙发推开,挪走茶几,把客厅弄的乱七八糟,总算拾齐了所有佛珠。
佛珠手链断开了,老太太没听见声音。地板是深色,佛珠颜色亦深,混在一起老年人的眼睛根本没发现。
闻邱蹲在地上,佛珠全都被他握进手心里,这几天的平静忽然在这一夜里裂了道口子,口子越张越大,闻邱咬着牙齿眼泪一滴滴滴落到地板上。
他蹲在那儿哭了很久,后来甚至哭出了声。可没一人听见。
手机很久没开机,丁晖收到了他的请假消息,问他怎么样了,闻邱没有回复。还有一条,是他从宿舍赶去医院的那一晚,他还在楼下的冰天雪地里等公交,宋宗言发信息问他:“坐上车了吗?”
闻邱现在才看到, 他盯着这条消息和那个熟悉的名字,拨了电话过去。
凌晨三点二十,对方肯定睡了。
可他想听他的声音。
嘟。嘟。嘟。
“宋宗言......”
手机里是一长串急促的忙音。
第十二章
宋宗言没有接电话,闻邱听着忙音渐渐消失,只余难捱的耳鸣和等晨光熹微亮起的那一轮黑暗。他渐渐攥不住手机。
元旦假期结束邱云清便催他去上学,闻邱把断裂的佛珠一颗颗收好,放在床头的绒布盒子里。但他出了门却没去学校,学校里都是人,他一去,总会被盯着窃窃私语。他不怕旁人眼光和口舌利剑,可独独这会儿不想去接受。
江边筑起围栏,传言每年都有跳河寻不到尸体的人,有些人是蓄意自杀,有些是喝醉了一头栽下去再没上来。闻邱站在围栏边,上半截身体挂在生锈的栏杆上往下看,灯光把水面洇出波澜光流,冷风穿过他曲起的身体。
晚饭后的堤坝附近有不少小孩子和一家三口在散步,虽然天冷,但笑声与说话声却远远的呵出温热气息,直冲进闻邱耳朵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他一个人喝完了从路边超市随手买的几罐啤酒,小女孩高声喊着妈妈妈妈快看,远处有人放烟花,深蓝色夜空陡然亮起。闻邱没去看那漂亮的烟火,只是把空掉的易拉罐捏扁,扔进了垃圾桶里。
学校南门的门卫盘问他许久怎么才来学校,此时已经下了晚自习,闻邱年纪不大酒量不错,可一喝啤酒就露怯,凉风一吹,只觉头昏脑胀,胸口盘旋着的烦躁左支右绌、摇摇摆摆。他趁门卫说话的功夫迅速刷了学生卡溜进学校。
男生宿舍楼十分吵闹,有人拍球有人顶风作案在打牌,闻邱才到走廊上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挥了挥手。关系一直还不错的同学凑近闻他的领口,笑道:“又去喝酒啦,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闻邱拎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也笑了一下:“出去玩了几天。”
“高三了还能这样随意,”对方竖起大拇指,“厉害啊兄弟。”
嗯,厉害。
闻邱走到自己宿舍门口,宋宗言进门时似乎忘了把门关严实,开了一条手臂粗细的缝隙,他的声音影影绰绰传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女声,在鼓膜上来回敲打,节奏由慢至快。
“我怎么没有你这样的哥哥,”夏云娇失真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修好了拍给我看一下吧。”
宋宗言嗯了一声,问她:“集训怎么样了?”
“非常顺利,昨晚跟老师吃了顿饭,估计没什么问题。”夏云娇笑了下,顿了顿才说,“就等你以后也考来北京了。”
……
“喂,闻邱你怎么不进去?”有人从后面拍了下他的肩膀。
闻邱半靠在门框上,额头抵着木质,胃里一簇一簇的流窜着不舒服,快要蹿至喉咙。里面的声音忽然断了,免提被关上。
闻邱把门一推,往里跨了一步,说:“进啊。”
身后的同学摇头嘀咕一句别是喝多了吧,然后走开了。
闻邱用脚踢上了门。宋宗言坐在椅子上回头望他,他没说话,垂下眼睛沉默地走到自己床前把书包放下,半躺到床上去,手覆在胃上。
几天没见,宋宗言想问些什么,但看到闻邱这副样子,最终没开口。转过头去,手机屏幕还亮着,仍在通话中。夏云娇在那边喂了好几声,问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宋宗言道:“没事,你继续说。”
闻邱半张脸掩在床单里,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宋宗言的背影,对方修长的手指在摆弄桌上拆下来的玩具车,零件堆了小半个桌子。他妹妹闻邱见过,不爱摆弄大多数小女孩喜欢的娃娃,反而喜欢这些东西。
真是好哥哥,还替妹妹修东西。
也真是好准男友,已经预备好未来的大学生活。
一切都很好,只是全部与他无关。
宋宗言仿佛怕干扰他休息,所以声音压得很低,也几次想要结束对话,可夏云娇那边却一直在说自己在北京的生活,他教养良好,便一直听着,时不时应两句。
他在听夏云娇说话,闻邱就在背后的床上躺着听他说话。宋宗言音色低沉温柔,话不多,但永远不会让你感到自说自话的尴尬。
夏云娇不知在那边说了什么,闻邱看见宋宗言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弯起,他察觉到闻邱过于安静,于是偏头想看他睡没睡着,两人眼神忽然撞上。
宋宗言的瞳孔很黑,再往深处看去却又觉得璀璨如星辰,他一动不动盯着你时,仿佛半边身体都要酸麻起来,几乎不能动。
方才在江边喝下去的啤酒一瞬间在四肢百骸里奔流涌动,血液也随之沸腾,心口咕噜咕噜冒着泡,理智也挣脱出牢笼,被煮沸成一滩混沌。
宋宗言笑了一声,对着电话那边说:“想吃的话我周末寄一箱过……”
手机砰的掉到了地上。宋宗言震惊地看着自己眼前不过几毫米距离的人,闻邱的嘴唇干燥,吐出的气息却灼热,热到滚烫。他捧着宋宗言的脸出其不意地吻下去,舌头撬开对方的唇齿,不管不顾的往里钻。
酒气和灼热吐息令宋宗言有几秒的怔愣,直到嘴唇被湿润的舌头舔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去拽闻邱的手,闻邱却像发了疯,手从他脸上撤下,死死抓着他的毛衣,唇舌依然不管不顾的贴上去。他似乎恼怒于宋宗言的闪躲,于是恶狠狠地一口咬上对方的嘴唇,血味在味蕾上绽开。然后闻邱又放缓了攻势,小心翼翼地去舔那道伤口,缠绵而柔软。
宋宗言却浑身一震,又开始推搡他, 一个攻城略地一个奋起抵抗。手机早不知摔到哪儿去了,夏云娇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她纳闷嘀咕道:“宋宗言,宋宗言,怎么又不说话了?”
又是哗啦一声,桌上的玩具零件在他们推搡间扫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