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25)
“学姐,有时候,我真有些怕你。”
“为什么?”
“就好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多了盏灯,反倒把周围的黑暗衬得更浓重,更危险。”易杨望着橘色的台灯轻声道,“可我本来已经习惯在黑暗里穿行,不敢奢望什么。”
有时候,不足以照亮所有角落的一星灯火,反倒是最不负责的贸然的闯入者。夏雪能在这样的时刻还分出心力去关心易杨,正是因为她自幼成长在温情的土壤里,任何阴影都无法在她的心上扎根。她未曾俯视,可她给予时,便像是一种施舍。
“好吧!你怪我多事也好,但我还是要说——他们父子的所作所为禽兽不如,可现在还没到万念俱灰的时候。”夏雪瞥了眼遥遥望着她的倚着车门抽烟的谢锦天,“往昔不可谏,身不由己的部分,并不是苛责自己的理由,这本不是你的错。如果真的累了就半途而废,真的倦了就远走高飞。放弃有时远比坚持要难,因为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难免会沮丧、挫败、自我否定。但如果,你能以一种理想的姿态回归,那么,这不过是长途跋涉中的一段小憩,而不是逃避。”
易杨怔怔听着,这世上,也只有夏雪,会理直气壮得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从前,他是最听不得这些仿佛心灵鸡汤的论调的,可此时,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他确实需要打破原本的惯性,重新审视一下生命的轨迹。
想以何种姿态存活于世?这似乎是一个太过深奥的命题,但却也是不破不立的追本溯源。
“我本就打算离开的,在今天之后。”易杨并不打算瞒着仿佛和他心有灵犀的夏雪。
“那么别告诉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走。”夏雪总算放下悬着的心,瞥一眼已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身看向这里的谢锦天,“我可不想又被谁催眠,不小心泄露你的行踪。”
“谢谢你,学姐。”易杨仿佛能透过那洒满橘色光亮的墙看到夏雪具有穿透力的笑容,“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并没有。所以说,我只是在纸上谈兵。”夏雪将听筒换了一边,偏头看着反光中自己的脸,“我总觉得你是这世上的另一半我,截然相反,却又意气相投。等你回来,告诉我一切安好的时候,我才算完整了。”
易杨未料到夏雪竟也会有和他如出一辙的感受,他们虽未深交,却能从灵魂深处产生某种难以名状的共鸣,这也正是易杨如此在意夏雪的另一个原因。
“离开得彻底一些,再回归得彻底一些。”夏雪最后叮嘱道。
“好。”易杨仿佛在与自己做一场道别,“学姐,你也多保重。”
第四十二章 空瓶子
“他没事。”夏雪推开电话亭的玻璃门时,惜字如金。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谢锦天简直是哭笑不得,夏雪在打这通电话前,要求他保持距离不许靠近,可他心烦意乱地等了这大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就这样?”
“你不是就让我问这个?”
这话堵得谢锦天哑口无言,他请求夏雪打电话时,的确说过只要知道易杨是否安好,可如果能够让他和易杨说几句,他自然不会只问这么一句。他们背着他讲了那么久,却吝啬多多透露一些他想知道的细节。或许从冬日的那一晚开始,他们便结成了同盟,以被他伤害的名义,彻底抛弃了他。
“这是在报复我?”
“我和易杨都没那么幼稚。”夏雪忽然觉得执迷不悟的谢锦天有些可怜,“你明明和他一起长大,却什么也不知道。”
这话,毫不留情地在谢锦天心上补了一刀,与其说是不知,倒不如说是不想知道。他是这份感情的既得利益者,什么后果都不用承担,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剖析那一言一行背后深藏的苦楚?
“你回去吧!我父母那边我会应付,其他的以后再说。”夏雪看谢锦天这怅然若失的模样,也懒得再和他多说。她此刻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想安安静静地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谢锦天总觉得夏雪是在隐忍不发。他和她这些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散就散。
夏雪无所谓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t恤和那双后跟空出一截的跑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尺码吧?”
谢锦天哑口无言。他的确不知道,或者说,从未用心留意过。过去,他对夏雪的体贴,就如美人身上的首饰,多了是装点,少了也无伤大雅。可很多时候,感情就蛰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若非真心实意,迟早是要露出破绽的,只是从前夏雪并不计较。
“我不会就此否定这段感情,因为那等同于否定了我自己。”夏雪走到谢锦天跟前,望进他眼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瓶子,瓶子满时,意气奋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瓶子空了,就总想着用他人的关注、赞许和爱来装满它。可别人给的,终究是假的。”
谢锦天苦笑了一下,这还真是有夏雪风格的隐喻。
“其实你一直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吧?”
谢锦天一愣。
“你觉得,我没经历过你所经历的,是温室的花朵,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你。”夏雪的目光掠过谢锦天脸上为带她离开窘境而受的伤,“我们的感情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从一开始,天平就倾斜成了这样。说真的,你拿我当垫脚石我很气愤,但一点也不意外。”
“夏雪……我并不是……”
“别急于澄清,你也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即便不是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你并不爱我。”夏雪从谢锦天眼中读出了难得的歉疚,不禁有些心酸。“刚才你在那儿等的模样,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吧?你说过,人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谢锦天被这一番话说得怔忡,夏雪看他那模样,别开脸道:“好了,就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天都亮了。”
谢锦天怔怔看着跟前这个不久前还在与他交换誓言的险些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此刻的她,褪去了对他盲目的爱,又恢复成了率真、果敢的模样,亦如最初那团迷人的火焰,令人趋之若鹜。
谢锦天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她并没有成为他的俘虏。
“夏雪……”
谢锦天明知这是诀别,却只最后唤了声她的名字,再说不出只字片语。
夏雪笑了笑,转身走了。
谢锦天目送着夏雪离开,分明距离越拉越远,却好似只有在抛却了情爱纠葛老死不相往来的此刻,才真正读懂了彼此。谢锦天自知不如夏雪活得明白,刚才他靠着车门,手一直在抖,抖落的烟灰在他随手挑选的白体恤上烫了几个细小的洞,有什么悉悉索索地从那里面爬出来,腐蚀着表象的伪装。
他对谢煜出手时,的确想过要他死。他深知最初的ing体验即便多令人不快,甚至是恐惧,也会很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的取向。易杨孤立无援地忍了那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曾多少次在无法自救时唾弃着自己,深信不疑着他只配被这样对待。那副被他丢弃的画里,无处不透着对肮脏的排斥,却又绝望地诉说着他终其一生都洗不净这不该他承担的罪过。而此时,易杨那幅投射内心的画作里,应已多了个被涂满阴影的男人。
易杨没有夏雪那样具有韧性的性子,但如果没有谢煜,没有他谢锦天,易杨的人生本该是另一番模样——腼腆却不自卑,内敛却不阴郁。他的眼神也该始终是澄清的,定格在夏日午后的教室里,睡意朦胧间露出的那个微笑里。可如今,他的人生断层在了那个谢锦天要他留宿的夜里。
一想到这里,谢锦天便情难自已。从前,那悔恨像一尾鱼,想抓住时总能滑腻地从掌心溜走,可如今,这真相大白后生出的倒刺却牢牢勾住了在游弋已久的悔恨,活蹦乱跳地举到他跟前。
他想见易杨,疯狂地想。可也知道此时易杨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他和谢煜。
谢锦天徘徊了许久才回到宾馆瘫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卫生间里被褪下的白纱,它就好像从前,人们习惯在发间别着的那朵祭奠亡灵的白花。
有什么,在今晚悄然死去。却又有什么,在那坟头悄然疯长。
易杨挂上电话时,樊逸舟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那橘色的灯光将易杨的轮廓镀了层柔和的色调,可樊逸舟却知道,他已是铁石心肠,再难动摇的了。
易杨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事实上,一旦他打定主意,便固执得好似顽石。
樊逸舟作为推动这糟糕剧情的帮凶,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但他一想到易杨要就此离开,便好似魂魄分离一般。
“夏雪?”
“嗯。”
“她还好吗?”
“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易杨不躲不闪地看向樊逸舟,“对不起,之前只是装睡,我应该和你好好谈谈。”
这一次,反倒是樊逸舟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能猜到易杨要说什么。
无非是别离,无非是两断,好聚好散。
然而易杨接下来说的,却出乎他的意料。
第四十三章 销声匿迹
端午,和郑欣以及吃完饭,谢锦天独自回到了家。
如今节日的意义似乎只停留在“吃”这一项,自从母亲郑荞答应和谢煜复婚以来,他就算是举目无亲了,还谈什么团圆?
郑欣知道他心思,在席间并未提及自己那任性的姐姐,但却问起了易杨。
谢锦天仿佛被插了一刀,顺着那边缘撬开了固步自封的表层,露出**的内里。
自易杨离开已近一个月了,婚礼那晚后,谢锦天便再没见过易杨。打给樊逸舟,发现已经被拉黑了,而易杨的手机也成了空号。去他的租房等,被邻居告知近几日已有人来搬走了他所有的家当。谢锦天隐隐有一种预感,果不其然,上班第一天他便得知易杨早已辞职的消息。
只那么短短几日,易杨便仿佛人间蒸发般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谢锦天忽然惶恐起来,几乎逢人便问易杨的下落,然而答案都是同样的令他失望。乱了步调的的谢锦天打开手机茫然地翻着通讯录,最终,目光停在了一个姓名上。
自从解锁记忆,确信萧牧帮着易杨愚弄了他以后,他便再没和萧牧联系过,但此刻,他却再也顾不得从前那些恩怨,反锁了办公室的门,给萧牧打了个电话。
好在萧牧并没有拒绝他的来电,只是彼端有些吵杂,该是在健身房里。
“师兄……”听到萧牧的声音,谢锦天一时间有些迟疑,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你知道易杨在哪儿吗?”
“你等等。”萧牧沉默了片刻后,换了个安静些的地方,才继续道,“你怎么想到来问我?”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谢锦天苦笑了一下道,“我结婚那天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萧牧将贴在脸上的几缕湿漉漉的刘海向后撸去,“但不是易杨说的。”
“他走前有和说什么吗?”谢锦天并不在乎这丑闻是如何传到萧牧耳朵里的。
“就发了条消息。”萧牧略一犹豫,补充道,“他很早以前就想着,等你结婚以后就离开。”
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谢锦天不敢问,但他心里也清楚,易杨做出这个决定,必定是先于他拿夏雪威胁他之前。按着易杨的个性,或者本就想着,要在谢锦天得偿所愿以后,静静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可谢锦天却让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退场,彻底碾碎了两人间仅剩的一点靠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强撑着的保持距离尚能暂且冻结的温情。
“师兄,你有他的新号吗?”谢锦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萧牧叹了口气道,“别再去打扰他了,你知道他躲的是谁。”
直到彼端盲音响了数声,谢锦天才缓缓垂下手,呆望着窗外喷泉循环往复地划出一道道水流。他心中忽然嫉妒起来,分明萧牧和易杨相识的时间远不如他和易杨的长,可易杨却什么事都和萧牧说,还同仇敌忾地防着他,就因为萧牧也找了个同性恋人?
谢锦天气闷地坐会电脑前发了会儿呆,随后竟鬼使神差地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支录音笔。那里面,有易杨给程衍做咨询的那段语音。谢锦天外放了,静静听着。当被问及跟踪的是谁时,易杨答——“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谢锦天仿佛不敢确信般,小心翼翼地倒回去,将那录音笔靠到耳边又听了遍。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谢锦天霍然起身,仿佛找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来回踱着步子。
喜欢他!易杨终究是喜欢他的。
那么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将依旧望眼欲穿、魂牵梦萦,始终记挂着他。待那思念满溢得几要决堤,他便会回来,回到他的身旁,一如既往地恋着。而他,只需守株待兔。
可万一……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谢锦天顿住脚步,怔怔望着那录音笔。
樊逸舟也许和他一起离开了,也许已经催眠了他,让他忘记了他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谢锦天便又恨不得立刻就去找易杨,去确认他的喜欢,确认自己的存在。
或许夏雪说得对,从前他需要易杨,因为他是个缺乏自我价值感的空瓶子,需要靠着别人的爱和认同来填满它。就连他对易杨的“报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种试探,他想确认易杨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是否无论他怎样伤害他,他却待他如故。
可显然,他的预期落空了。
这辗转难眠的几日里,他发现易杨对他的意义远不止这些。易杨就好似空气,平时里总被忽略,可当他在他生命中的浓度稍稍稀薄些,便会令他生出窒息的恐惧。
谢锦天分析他人向来头头是道,却唯独不敢拆解他对易杨的感情。或许那里面有潜藏的愧疚、有惯性的依恋,但更多的是什么,他却不敢细究。只是他能确定的是,如果说失去夏雪会令他心有不甘、愤愤不平,那么失去易杨,却会令他心灰意冷,就此消沉。
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不能坐以待毙。
这般想着,谢锦天给樊逸舟发了封邮件。
当晚,樊逸舟便按响了谢锦天的门铃。谢锦天看到他时,第一个蹦出的念头便是“他没和易杨在一起”,也正因此,他心中竟是一阵庆幸。
“别得意得太早。”樊逸舟倚着门,将手里的袋子提到他跟前,“我可不是因为你那自欺欺人的借口才来的。”
谢锦天给樊逸舟的邮件里写着,想就起诉谢煜猥亵男童一事找樊逸舟商量。樊逸舟相信谢锦天很有可能会“大义灭请”,但显然,这出发点绝不是替易杨打抱不平。他们也算是“合作”过,樊逸舟对谢锦天的自私也算是了解得颇为透彻。
“这都什么?”谢锦天让樊逸舟进来,眼看着他将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搁到茶几上。
樊逸舟没答话,自顾自地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陈列在桌上,就像战后清点尸体。
“他此生最想割舍的,都在这里。”樊逸舟掏出根烟,肆无忌惮地点上了,“他走前说让我替他处理,我想了想,还是都给你吧!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谢锦天垂眼看去——一个u盘、一根红线、一张合影、一个青瓷杯、两本国史大纲、一个砸变形的月饼铁盒。
除了那u盘,他认得的这些,无论是哪一样,都像兵不血刃的武器。易杨这种仿佛一刀两断的情侣归还定情信物的幼稚的行为,被樊逸舟转手就用来往他心口上捅。
“这u盘里是什么?”谢锦天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狼狈。
“他母亲的手笔。”樊逸舟冷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烟,“你能想象,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态在录这些东西?能的话,也许你不会再纠缠下去。”
樊逸舟说完便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地板上留下一行不礼貌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