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38)
“哪能啊,”向荣笑了下,“本来我琢磨着是不少了,可转念一想,这点钱对于翟女士来说完全是九牛一毛啊,那不是打发要饭的嘛,我就不大高兴了,也有点看不上那点小钱了。”
周少川挑了下眉,他没料到向荣一上来就先和他交代了这件事,而就算向荣已经知道自己跟踪过他,也绝无可能预先猜测到他已经把适才会所里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全听去了。
自从接完了翟女士的电话,周少川就算到黄豫一定会来找向荣——这是他们这一类人做事惯用的手法,毕竟收买一个学生太容易了,而过去的经验也证明了,他们曾无数次成功的收买过他身边,那些作为学生的小伙伴们。
至于那间会所,算是黄豫约人谈事的一个固定场所,周少川自己也去过几次,按图索骥并不难,提前布置好一切更加不难,因为钱的确是个非常好用的东西——他一早买通了那里漂亮而“专业”的女服务生,提前将一支录音笔,藏在了包厢内沙发的缝隙里。
之后向荣先行离开,趁着黄豫去洗手间的空档,服务生悄无声息地取出了录音笔,周少川在回程的路上,边开车,边把那些对话由头到尾地听了一遍。
“卖朋友对我来说是头一遭,您的出价有点低,我向荣的朋友嘛,怎么着也不该只值一百万吧?”
这样调侃般的语气,听得他当场笑出了声,漫天要价算是绝佳的拒绝手法,但如果说这点手法还在他意料之中,那么向荣拒绝的原因,就有点超乎他一直以来对于“人性”的理解和想象了。
周少川也确凿是认定钱可通神的,理论上来说,这世上并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包括“感情”——哪怕是装出来的,只要演技够好,最后没准连自己都能骗过去,谁又能说清楚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凡是说钱不是万能的那类人,全是压根就没见识过金钱力量的,本质穷鬼而已。
不是穷鬼的周少川自然也是领教过钱的威力的,曾经那些个所谓的朋友,不是一个个全都拜倒在金钱的诱惑下了么?他一厢情愿地相信向荣绝不会是发帖的那个“路人乙”,但看着他上了黄豫的玛莎拉蒂,他还是不能百分之百的确信,向荣一定不会在黄豫的金钱攻势下彻底败下阵来。
翟女士做了这么多,无非是要他相信人性的不可靠,无论何时何地,背叛都一样会发生,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的,只有当他有朝一日成为自家公司Zifo的掌舵人时,他才能像他的双亲那样,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可惜,向荣是那步完全失控了的棋,一个平凡无奇家庭里走出来的青年,一个住在老式大院旧房子里的穷学生,竟然用一种大大咧咧的不在乎,拒绝了翟女士开出来的优厚条件,当然认真想想,其实也不算多意外,当日他不就曾拒绝过自己送上的那件名牌衫么?
要知道很多年前,Vincent曾为了能拥有一件心心念念惦记了许久的Tom Ford礼服,和他那样软磨硬泡过,使劲了浑身解数,还各种明示暗示的一起上,无非就是指望他能看在“友情”的份上,慷慨解囊,助他满足心愿罢了。
周少川转过头来,端详起身旁坐着的这个不为金钱所惑的天真青年,这份天真因为稀缺而变得有些可贵,此刻正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英气而又坦荡的眉宇间。
周少川忽然笑了一下,仿佛释然一般,还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感慨。
跟着,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向荣感觉到了,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这么快就相信了?万一是反间计呢,我先表示拒不接受诱惑,和你继续称兄道弟特讲义气,然后套出你所有的秘密和故事,再把他们统统发到网上去,让你饱受非议,同时策划身边人疏远你,让你体会到背叛的痛苦,从而发现人性之恶,最终不得已只能投奔亲妈——嗯,不对,应该是投进资本的怀抱,成长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鳄……剧本应该是这么写的吧,这样也比较符合成熟商业社会的逻辑链。”
“废话还真多,”周少川老实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说得挺明白,可干嘛不照着做?”
“或许是链条上坏了一环吧,可能是螺丝没拧紧?”
“但错过就没机会了,”周少川盯着他问,“现在后悔了没?”
向荣眨了眨眼:“开玩笑,你真是不懂什么叫放长线钓大鱼,我看中的可是未来的千亿富翁!他们的钱最后都是你的吧?那我与其讨好你妈,只得那点蝇头小利,还不如投资在你身上,你可是我今生唯一有机会接触到的巨富了,兄弟!”
“思路真清晰,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鼓个掌?”周少川一脸揶揄地笑着,“所以我现在是该祝你投资顺利呢,还是该一怒之下把你赶下车去?”
向荣也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齐整的小白牙:“我是应该下车了,跟你换个座位——您刚才一路超速百分之六十,至少被五个监控给拍下来了,我怀疑你驾照应该已经被扣了一半分,所以回去的时候最好由我来开。”
“你连驾照都没带,被拦一下直接吊销本了吧?”周少川不以为然地说,“还是我破罐破摔吧。”
他说完,两个人不觉相视对望了一记,片刻后,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
“那个帖子,”向荣笑完了,便即清了清嗓子,“真不是我发的,我知道太凑巧了,而且ID也是北京的,但只能说周日全天我都没出过门,如果用我家无线网,肯定不会是那个ID,同时我能证明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我相信,”周少川没有半秒钟的迟疑,“一开始就没怀疑你,今天课上我突然站起来,是因为我妈不停在打电话找我,我当时很烦,只想把事情快点解决,倒不是因为怀疑你。”
稍稍顿了下,他像是没有任何艰难感地吐出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这已经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词了,可新鲜感依旧,直听得向荣挑了挑眉,半晌又轻轻点了下头。
“能问个问题么?”
向荣说着扭过脸去:“翟女士会不会一生气,把你的账户、卡啊什么全都给冻结了?”
周少川:“这也能想得到么?看来你也挺了解程序。”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么?”向荣耸了耸肩,“要是你真没钱了,我怎么也得养你吧?看看投资一回多不容易,这年头怎么就没有无本万利的买卖呢,回头我得好好算算投资回报率,别到时候赔得连底裤都没了,还自己跟那美呢。”
周少川听得一笑:“那倒不至于,应该亏不了,而且她冻不冻结都无所谓,我还有一笔家族教育基金,十八岁之后就归我自己打理,有了这笔钱,足够让我在祖国继续过各种骄奢淫逸的生活。”
啧,原来如此啊,资本家就是资本家,瞧瞧这底气多足呐,怪不得敢公认反出家庭了,合着还是因为有米!
“那还有个问题,”向荣又想到了什么,见周少川眉头一皱,他索性自己先笑了一下,“你反正也知道我聒噪,让我一次性聒完得了,这问题我想问好久了,你们家不是做生物制药么,翟女士又做珠宝和影视,那你为什么会选一个不相干的建筑来学呢?”
周少川沉默了一会儿,抽出了一根烟,好像要长篇大论开始讲故事了似的。
“其实我最想学的是美术,真正感兴趣的也只有画两笔画而已,但他们都不同意,包括我奶奶,全都认为画画根本就是不务正业。”
“怎么会呢?”向荣不明白,“艺术家的地位不低,何况还是在欧洲,你们家又有钱,捧你出来不是很容易么?”
“问题就在于这,”周少川扬了扬眉毛,露出一记三分无奈,七分涩然的苦笑,“他们认为所谓的艺术家都是由资本捧出来的,确切地说,是他们想捧谁就捧谁,艺术家和艺术本身都不过是玩物,是需要的时候可以用来锦上添花的装饰品,无论捧得多高都没用,实质上还是用过即扔的东西。”
多冷酷的说法啊,向荣听得轻轻摇了下头,这是属于资本家的傲慢与无情,哪怕外表看上去已极尽彬彬有礼,但这种傲慢,其实早就已经渗透进了他们的骨血里。
“还有问题吗?”周少川见他兀自在出神,干脆率先打破沉默问,“没有的话,我倒有一个,你饿不饿?”
这问题好像特别不禁问,话音落,向荣就想起了方才那一桌子精致的菜肴,只可惜一筷子都没动过,现在略一回忆,顿时就觉得胃里格外空虚,然而放眼望去,城中村的小馆子一个个都挺像黑作坊,怎么看都还不如上回吃卤煮那家店干净卫生呢。
“还能忍,先往回开吧,见着能吃的馆子再停车。”
周少川点头说好,从桥下掉了头,再度驶上八高主路,这一回,终于没有再超速。
可找间能吃的馆子却不大容易,直到进了四环才有些像样的餐厅,俩人匆匆吃了顿家常菜,饭钱则按照向荣的意思实行了AA,各自付了自己的那一份。
“一会还回学校吗?”周少川吃饱喝足之后问。
向荣看了看表,摇头说算了:“都十点了,回去楼门也快关了,先回家吧。对了,你最近也来上课吧,各科都在划重点,听一下还是挺有帮助的。”
周少川嗯了一声:“那我明天早上接你去学校。”
“你还是先上网看看被扣了多少分吧。”向荣叹了口气。
周少川倒是一点不以为意:“那就你来开呗,明天记得带上驾照。”
向荣想了想,欣然同意道:“是可以给你当下司机了,之前说好要请你吃顿大的,结果弄到现在居然还没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