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56)
三笔赔偿,加起来要一百多万了,这对于很多家庭来说或许不是个事,但向荣理了一遍家庭财务状况,知道无论如何凑不出这个数来。
于是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卖房。
从律所出来回到大院门口,他径直去了临近的房产中介公司,仿佛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因为舍不得而改主意似的。
周少川几次欲开口,想说他可以借钱给向荣,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咽下去了,向荣不是没有亲戚朋友,但迄今为止他一个都没去找,他不会接受这种额外的帮助,哪怕心里极不舍那套他从小生活、长大于其间,留下了无数温暖回忆的501,是以周少川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不声不响,暗地里帮他留住这个念想。
房子虽然老,但小区一贯很有安全保障,又是寸土寸金的学区房,才挂牌一个月就找到了买家,向荣怕向欣触景生情,在那之前就拜托舅舅舅妈把小丫头接走了,自己则忙着变卖家具、收拾老爸留下的遗物。
人生或许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演出,为此,应该及时清理掉生命中不需要的累赘,人才好能轻装上阵,但向荣做不到遗弃过往,卖掉一些,又总想要留住一些,他把舍不得扔掉的东西,统统搬进了当年分房时一并分的一间8平米大的小仓房。
——这间小屋子他没有和501一起卖掉,如今,已算是他跟这座大院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周少川近来都在帮他收拾整理,这日刚好赶上有事,出去了一趟,忙完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上楼直奔501,却发现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人,想来是向荣又搬了东西去仓房,忘记了锁门,他先把门带上,然后转身下楼,径自去仓房找向荣。
此时的向荣正在仓房里归置东西,原来整理遗物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从没有选择困难症,很多时候做决断都非常快,可现在却时不时地就会陷入两难,仓房的面积有限,回忆却怎么填也嫌填不满,在扔和留之间,他选得有些烦躁,抱着一沓老爸从前的工作笔记,一阵心神恍惚,转个身,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散落的纸本毫无征兆地映入眼,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下一紧,不由自主拿起最上头的一个笔记本,却发现,那原来是老爸早年间写下的日记。
“小胖今天会翻身了,早起先在床上舞舞咋咋地打了一套自创的拳,一个侧踢之后,他整个人翻到了右面,都说三翻六坐八爬,这小子才五个月就这么能折腾,可见一定是继承了我的运动天赋。”
小胖是向荣儿时的小名,小时候胖不胖,他已经没印象了,至少六岁以后抽了条,他从此就和胖字绝缘了,这小名再叫不响,渐渐地,也就被弃之不用了。
“小胖瘦了点,医生说他得的是罕见病,需要不断的换血才行,血可以换,哪怕钱花光了也没关系,只要他健健康康的就好,可血库里的血不一定够,而他一辈子都要这样不停地被折腾,为什么要折磨那么小的孩子呢?如果可以,我真宁愿和他换。”
“小胖名不副实了,以后要叫大名了,我今天叫他小荣,他抗议说女里女气的,他不喜欢,才上二年级就这么有主意,看着好说话而已,骨子里其实是个倔娃娃。”
“儿子找我谈话了,告诉我,他喜欢男孩子,我当时吓得没说出话,想了一夜,才想明白我心里为什么酸酸的,这条路太难走了,他知道以后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可如果当爹的都不支持,他的路岂不是要更艰难了?我不能做那个雪上加霜的人。”
……一页页地翻着,向荣的心口在这时猛地泛起了一阵惊悸。
周少川走到仓房前,发现门也是大敞着的,向荣站在一面小书柜前,双臂撑着柜子的边缘,好像低头在看什么东西,半晌过去,他肩头轻轻抖了一抖。
周少川刚想开口,却见他转过身来,眼望着仓库外,眼神却一点都不聚焦,然后,他听到向荣低声自语了一句:“下雨了。”
周少川愣了愣,闻声回了下头,然而就在这一回眸间,向荣已跟他擦肩而过,越步走出了小仓房。
外面雨丝细密,夹带着阴冷的北风,周少川连忙抓起放在墙角的一把伞,把门关上,快步追了上去。
向荣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周少川艰难地举着伞,改走为跑,好容易在院门口追上了向荣,见他双手插在上衣兜里,越走越快,出了大门,便侧头向斜后方望了一眼。
眼看着他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周少川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他从没坐过大公共,身上连零钱都没有,找出十块钱扔在投币箱里,身后传来司机一叠声的“给你找零儿”,他顾不上理会,只知道拼命挤过人群,往向荣正站着的中门边走。
人太多了,连说话的私密空间都没有,周少川不晓得他要去哪,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又不见了。
公交车的玻璃上映出了向荣的脸,眼神定而静,望不见任何悲喜。
三站地过去,向荣突然毫无征兆地窜下了车,周少川又费了好一番牛劲才跟着挤下去,跳下车,他才发现雨势更大了,好在向荣转过一条街,停步在一间商铺前,那是一间琴行,这个点早已关门谢客,透过玻璃窗,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架架钢琴模糊的影子,街上人潮汹涌,周少川站在马路牙子底下,隔着几步远,望着向荣。
向荣浑身上下早湿透了,静静站了一刻,他慢慢地把胳膊撑在了落地玻璃上,方才看过了日记,不知怎么,他蓦地里又想起了中秋节那晚,老爸曾跟他说过的话。
“今年生日,我送你个好钢琴吧,都看好了,XX牌子,高档德国货。”
“您最近有钱没处花了?”那时节的向荣丝毫没在意地回答,“用不着,想弹可以直接去隔壁。”
“那不成,那是人家小周的,”向国强笑着说,“以前就该买给你的,这是我欠你的,再说了,买回来我也可以练着玩啊,识谱加锻炼手指头,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向荣想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老爸有没有阿兹海默症永远没人知道了,但他颅内有颗血管瘤,他自己又知不知道呢?
而身为人家儿子的他,竟是半点都不清楚!
琴,不会再有了,因为人已经不在了,连家都彻底卖掉了。
周少川看着向荣的肩胛骨抖得愈发厉害了,撑着玻璃窗的手一点点向下滑去,慢慢地,整个人无力地蹲在了地下,双手捂住了脸。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向荣饮泣的姿势就映在玻璃窗上,在这一刹那,也都悉数印在了周少川的心里。
过了良久,向荣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视线仍然是模糊的,眼前隐隐有水波荡漾,但透过窗户,他依然能看清身后站立着的那个人。
借着那扇落地大窗,他和周少川四目相望,中间,只隔了一道十一月的冷雨。
第41章 回家
手续全都办好,钥匙也交给了买方,501彻底同向家两兄妹没关系了,向欣近来精神状态不算好,向荣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时间没精力照管她,幸好舅舅、舅妈心疼外甥女,决定让向欣搬到他们那住,也算是解决了向荣的后顾之忧。
只是这么一来,向欣赖好还能算有个收容所,向荣自己却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再看看现如今的房价,那真是一天比一天高了,本地土著谁手里还不趁他一两套房呢,向荣原本也算是个有产者,现在却一夜之间返贫,心里头没有底,简直虚得是一塌糊涂。
都说危机感能迫人成长,向荣付完了赔偿金,把剩余的钱好好梳理了一通,自觉在没工作无法申请贷款的情况下,买房是基本不用想了,只能把钱交给各种疑似诈骗犯的金融理财机构,然后隔段时间看看手机上的收益,涨了的话,心里还能踏实一点,要是不幸看见跌了,顿时又慌得没着没落,可除了无可奈何、一声叹息,到底也没有其他的招。
向荣打小就听梁公权念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作为一个男生,他觉得自个儿怎么省吃俭用都能凑合着过,但却不好亏着了向欣,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了,动辄就要买习题册、参考书,差不多隔两周就要交出去大几百块钱,更别提在舅舅舅妈家住也不能一毛不拔……久而久之的,向荣倒是添了个新毛病——一到要掏钱的时候就感觉浑身疼,就好像有人要拿小刀割他的肉似的。
这样下去迟早得变成个市侩,向荣明白光节流还不成,得想法子开源才是正途,毕竟是系主任看重的学生,听闻他们家出事后,系主任也主动分了些项目让他做,向荣抓住机会,拓展了一下和甲方的关系,又零七杂八揽了点私活,托房地产市场繁荣兴旺的福,光给人做效果图,他终于也能把自己和向欣的生活费给挣出来了。
钱是赚着了,可时间也搭进去了,临近期末了,见向荣还在课堂上一心二用的画效果图,周少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替向荣觉得不值,盖因在他眼里,这些一点都不专业的东西完全是在消耗向荣的才华——哪怕画小漫画呢,也比做这玩意强啊,可他急在心里头,每每想点上两句的时候,又不免会想起来那句老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心上人突然间落魄了,自己空有一身财力却英雄豪无用武之地,周少川一想到这茬,就禁不住感到十分的憋屈!
然而事物的发展从来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向荣这头方才有了点进项,后勤部那厢又开始搞幺蛾子了。
向荣住的男生宿舍2号楼是个不新不旧的老楼,之前一直没装空调,这会儿校领导不知道是出于关心爱护学生的目的,还是单纯想创收,一拍脑袋,决定给该楼集体安空调,由此消耗的电费当然要由学生自己出,同时因为宿舍升级改造了,下一学年度的住宿费也要跟着往上调。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向荣头大的听完了这个消息,再掐着指头那么一算,感觉自己寒假还得接几个24小时连轴转的大活,方始能赶上这个CPI指数不断被哄抬上涨的可怕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