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31)
第40章
周寄北一时动弹不得,从肩膀处传来的禁锢量力硌着他,他从颈部开始发僵发硬,再游移到四肢,膝盖无着力地,小腿仍旧发软发疼。他不得已捏紧了手,眼下因睡眠不足而青黑,他极为勉强地动了动肩,季琼宇手一抖,就放开了。周寄北感觉呼吸不畅,他被迫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得以喘息,他才搭着轮椅转过了身,手指在慌乱中插/进车轮内。
季琼宇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出门太匆忙,连外套都忘了拿。此时被冻得发抖,整个人驼着背,微微蜷缩在周寄北面前。他仍旧半蹲着,没站起来。周寄北一垂眸就能看见他,看见他冻得发白的脸,凹陷的轮廓,同那双已显眼纹的眼睛。
他双手交叠,好像很无措,两只手反反复复地摩挲,似乎都出了手汗。他从下而上缓缓抬起下巴,目光几近渴求般地望着周寄北。
季琼宇中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好像一想到周寄北,满脑子就是他小时候躺在病床上做低频脉冲时候的样子,抓着自己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哭得通红,可怜极了。季琼宇每每从梦里惊叫着坐起,越想越心慌,心里和被千刀万剐了一样。
周寄北与季琼宇对视,他的手仍旧陷在车轮里没有抽出,他无意识地转了转手腕,指腹立刻被勒出了一条红印。
“....你先坐。”周寄北好不容易把手从轮椅里抽出来,一瞬间疼得紧,他不忍一抖。季琼宇这才意识到小腿蹲得发麻,他眉头一蹩,才想着站起来,身子刚一动就疼得吸了口气,他撑了下地才站起来,他一瞥过身旁的椅子,才撑住扶手勉勉强强地坐下。
“贝贝,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没敢认。你变了,长高了,比以前胖了些。以前太瘦了。”季琼宇不太敢看周寄北的眼睛,他就盯着周寄北的膝盖,睫毛微微颤抖,双手绞得骨节发白。
周寄北不出声,他一贯沉默,目光深远,而眼睫遮其眼神,很难透析。
“我....那会儿你执意要留在这里,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小时候我能端着长辈的架子管着你,你都听我的。你从小就敏感,从不和我张口要任何东西,就算是用完了零花钱,饿了肚子也不开口。疼了冷了都不说,一开始我急得很,不知道怎么和你相处。”
房间内灯光昏黄,照在季琼宇的侧脸,显得他愈发温柔,他说话娓娓道来,不安的手指显得他焦躁紧张,但声音还算平稳。
“我一直心怀愧疚,它们始终压在我心上,我一直喘不过气来。我说我这辈子都会照顾你,不会不要你。我的确负罪感累累,一开始这么做,也的确是想让自己好过些。”
“可是一年过去.....两年过去.....直到姚轶提醒我,我对你所有的保护、相处的方式方法其实都不正常。是我在我们关系的天平上偏了尺度。”季琼宇说到这里,忽然口干舌燥,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得以继续。而周寄北的眼神逐渐失控。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二岁,六年以后你也不过十八。愧疚占据我对你的全部感觉,我们之间......至少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也不能发生。”
周寄北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对他建设好的防火墙造成重创,他的眼神咻然一变,不由地变得生硬和生冷。
“贝贝,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出差回来,因为太累了发烧了。”季琼宇逐渐将自己解刨,他的眼神陷入回忆中,周寄北听见针尖落在心上的声音,他咻然将瞳孔睁大,手不得不抓紧了轮椅。
“我睡了一天,整个人也稀里糊涂的。好像贴了降温贴也不管用。我就记着我半夜醒了,有个人趴在床沿边睡着了。他躲得远远地,我随手一甩,好像还是打到了他。”
“我当时神智不清,也没听清声音,以为是姚轶。第二天退烧了,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放着热水和熬好的米粥。我下了楼,看见姚轶从门外进来,便顺理成章地以为是他照顾了我一夜。那天晚上你没有回家,我和姚轶把附近都翻了底朝天,也没找到你。”
“最后你回来的时候,刚一进门,我就给了你一巴掌。”季琼宇说到这里的时候,把脸埋进了掌心里,他的声音因此而憋闷。肩膀有些微抖,显得无助。
“贝贝,四年前你要离开我,我非常慌张。我觉得我做错了太多事情,才逼走了你。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做过所谓的排解和倾诉。医生说,要治愈伤口就要先撕开伤口。最后我选择留在澳门。”
“澳门也不大,我在这儿也有些朋友。更巧的是,王付也认得你。我刚知道的时候,恨不得立刻让他安排和你见面。可是我觉得我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见了也无解。所以,我让他带我离你近些。贝贝,你的场子我都去过。只不过每一次都坐在角落,有时候你在,我看着你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应付自如,笑容比从前更多。可我心里很难受。”
“我知道你长大了,你可以独当一面。可是我却不想你长大。”季琼宇终于把脸拿了下来,他眼底通红,血丝攒了一层又一层。
“我直到那时候才敢面对自己。敢在所谓伦理道德之上承认对你的非分之想。”季琼宇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心里憋着的那股痛终于得以发泄。他终日在自我逃避、纠结、愧疚中寻找解脱,而最后发现,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他躲避过的答案。
他爱周寄北,很爱他。
周寄北一丝不动,人像被钉住了似得。周寄北是一个以细节来填充记忆的人。他对季琼宇所有的勾勒都源于细节。而周寄北实际上也在改变。曾经的他偏执疯狂,一心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他有多阴暗,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慢慢地,他也长大了,他开始理解季琼宇,逐渐体会曾经地那些并不叫爱。他没有共情能力,亦无理解别人的能力,偏执同占有也是一种伤害。
“....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躺在大巴车的车轮底下,右腿飞了出去,躺在我的手边,满地是血,恶心的很。”
“但我发现我没死,我还活着。好在我还年轻,只有二十二岁。腿废了也没什么,我还能过别的生活对吧。”
“而季叔叔呢,将近四十了岁了。我坐在这里都能看到你额角隐约的白发。你觉得我还会爱你什么?”
“爱你已经逐渐衰老的脸,还是会越增越多的白发?”
周寄北双手交叠搁与腿上,他脸带笑意,下颚微抬,而眼微弯,亦如十八岁时一样。
作者有话说:
小周不想拖累老季。我猜哈。
第41章
季琼宇似乎一下子失了聪,他对于语言的消化能力退化了,他面露茫然,眼睛因此凹陷,光影照在他脸上,更显憔悴。他的右手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左手不得不抓紧了,他抓得很紧,紧到五指都扭曲,手腕骨有些细微的声响,在黯然无语的两人间,显得响亮。
周寄北的裤子咻然褶皱,从大腿开始,皱不成形。他的两手仍旧相搭着,他瞥了一眼季琼宇,又很快将目光撤离,他挪了下手,手臂被迫垂落,他转动着车轮,将轮椅调头。
“季叔叔,我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无论如何,责任也好,同情也好,施舍也罢,你都尽到头了。往后余生,你该过自己的生活了。”周寄北盯着窗外,他发现天暗得越来越早了,他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也才三点多,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天又黑得彻底。
他好像就没怎么见过白天。晚上不是算着下场球赛的比分,就是呆在厂子里。赌场是看不见白天的,时间久了,他也觉得自己看不见了。身于黑暗,陷于黑暗,也活在其中。
“贝贝,你爱上他了吗?”季琼宇终于开口,但那声音嘶哑,季琼宇不得不清了清嗓,他蹩着眉,声音也还是暗哑。周寄北的心像松软的皮筋,一头被理智拉扯,一头被自己攥着。而季琼宇的话无疑在自己这一头又压了重重一码。
季琼宇盯着周寄北沉默的背影,愈发按耐不住。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几步冲向周寄北,他抓着轮椅把手,上身微躬,下颚已被绷得死紧,他说话颤得厉害,后背因害怕而冒汗。
周寄北眯了眯眼,他们距离太近,以至于他很难聚焦季琼宇的脸。他只能看见他满脸的慌张,以及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如此近距离,杀伤力暴增。
“爱上谁?”周寄北的表情依然轻松,口吻淡然。季琼宇的目光紧如铁钳,一刻不挪,他那颗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心就快抓不住。
周寄北转了转眼珠,他忽然晃神,意识从身体内跳脱出,从后审视自己。他已经认识季琼宇十年了,整整十年。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从孩子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从痴心妄想到今日亲耳听见他说爱自己。四年前,他为了这三个字,甘之若饴。他想季琼宇照顾他一辈子,赖着他一辈子。愧疚也罢,施舍也好。
那么现在谁变了?周寄北觉得自己心软了,他一见季琼宇就心软,心软到会心疼他。他在这几年才反应过来,姚轶说得是对的。
“爱。”周寄北抬起头同季琼宇相视,他的眼底波及不明液体,鼻腔莫名泛酸,喉管里像被浇了一锅热油。
“叩叩!”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那声打断了他们。周寄北不动,嘴唇倒是掀开了。
“进来。”门从外被拉开,乔琰之走了进来。他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画面,脸色顿时一僵,但又很快收敛。季琼宇感觉有人,转头看去,眼睛都被逼红了。
乔琰之进门是想给周寄北做护理。今天膝盖做了低频热冲,晚上还得回固一番才行。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提着袋子。可眼一瞥季琼宇,他又缩了缩手。
“琰哥。”周寄北朝着他柔柔地笑了笑,那声让季琼宇被迫直起了身。乔琰之猝然抬头,周寄北仍旧望着他。乔琰之便迈开脚朝周寄北走去,他的肩无意碰到季琼宇,后者不得不让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