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欢(131)
轻欢低喘了口气,单手扶上了自己的额头,轮廓起落漂亮的眼睛在妙善的脸上停留许久,悠悠地向下移到她的右肩。她开口第一句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的手臂呢?”
妙善心中咯噔一下,强装镇定道:“你还认得我是谁?”
“唔……”轻欢一手撑着车底慢慢坐起来,眉头一直都没松开,“我认得你,但却一时不记得你叫什么了。让我想想,我能想起来的。”
“好,你先想着,我给你取些吃的。”
“嗯。”轻欢乖乖地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妙善的右肩,看着她用一只手十分困难地在一个包裹里翻动,“我记得你应该是有这条胳膊的,为什么没了?”
妙善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轻欢,脸上无所谓地笑了笑:“人在江湖,哪能没个意外,不小心叫人砍了而已。”
“……总觉得我睡了很久,睡得都有些迷糊了。有些事好像记不太清了,但是仔细想想,应该还是都能想起来的。我怎么了?”
“你就要忘了,那些你觉得或远或近的记忆,都会全部消失的。”妙善叹口气,还是没有选择去骗她,“你这十几年活得太累了,忘了也好。”
轻欢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油饼塞进嘴里,看来是饿狠了,一边吃一边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记得我该在北罚的,这是哪里?”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记得北罚是什么地方吗?”
轻欢愣了愣:“我的名字?北罚……我……北罚?应该是师父在的地方吧……”
“哦?你师父?”
“等等,我能想起来的,等一等……师父,师父,师父……”轻欢咬着牙,很痛苦地将额头抵在食指间,“师父?南……泱?”
“你自个儿的名字都忘了,都舍不得忘掉她啊。”妙善笑着长叹一声,拿起一旁的水袋递给轻欢,“可惜,过不了多久,你便再也记不得她了。”
轻欢却忽视掉了妙善递过来的水袋,自顾自道:“她很重要,我记得与她在一起的那些事。为什么我要忘了她?”
“……趁还能记起她的时候,多去想一想她吧。”妙善低声道。
轻欢锁紧了眉,因妙善的这一句话陷入沉默,随后安静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目光带着浓浓的愁绪。她努力地去回想这个潜意识里觉得很重要的人,想起的东西越多,她就越是难过。有些回忆,有些片段,有些感觉,就那么似有若无地漂浮在脑海边缘,只得看见一个轮廓,却抓不住,碰不得。
那些东西越是敞亮,就越显虚妄。
渐渐的,她能够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情,久远到她当时尚且年幼。然后她抓着那一点线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回想当年的那些事,那些阔别已久的人。
她能记起她,但需要刻意去想才能记得,倘若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再回忆,或许就这样一点一点忘掉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马车驮着她们已经跨过了这一座山,离东海又近了一步。进了山脚下不知名的小小镇子,妙善带着轻欢找了家客店住下。
妙善安顿好轻欢,便想去再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她要离开轻欢的房间时,大半天没说话的轻欢忽然开口:“妙善。”
“嗯?”妙善停了下来,为轻欢能叫出她的名字感到些微讶异,“不容易啊,记起我的名字了。”
轻欢点点头,静默须臾,道:“我大约,记起许多模糊事情,以前都不曾细想的,再去仔细回想一遍才发现很多不寻常。”
妙善轻笑一声,问道:“什么不寻常?”
“你……”轻欢犹豫着看向妙善的眼睛,吞了口唾沫,“你是不是喜欢我?”
妙善看着轻欢那双漆黑清明的眼睛,有刹那的恍惚。她原本勾起的唇角淡淡放平,却很快又上扬起来,笑道:“我连喜欢自己都来不及,怎会去喜欢别人。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轻欢低了低头,沉声应道:“是啊,喜欢一个人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你早点休息吧,咱们要尽快赶回东海。门主一定有办法挽救你的性命。”
第119章
“妙善,等一等……”轻欢又叫住了妙善,后半句却迟迟说不出来,面上的表情欲言又止。
妙善浅浅地笑了笑,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趁现在还记得。”
“如果,师伯是坏人的话,那么千弥又……”
“千弥?”妙善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哦,你说主上的那个徒弟。她从头至尾都是个局外人,也不过是个可怜孩子罢了。主上他不能真正信任任何一个人,却又想要找一个精神寄托放在身边,便找到那个孩子,当年给她喂了很多禁药,将她的身体与年龄都禁锢在了孩童时期。主上认为只有保存着赤子之心的人,才是绝对无害单纯的,或许主上寄付了感情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吧。”
“……”轻欢又不说话了,眼神呆滞地垂下,再开口时的嗓音也木木的,“其实我记不太清他们是谁了,但就是觉得心中有此牵挂,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晓,他们于你曾经都是十分重要的人。你只需放心,北罚的那些人都很安全,现在最危险的反而是你自己。”妙善叹口气,目光凉凉地扫到自己的右肩,须臾,“我要保住你的命,就一定要继续对你施忘蛊。可能你会觉得这些记忆比性命重要得多,但我只想你活着……就让我擅自做主一次吧。”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忘了师父吗?”轻欢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慌乱,下意识地不停摇头,手指无措地抓紧了衣角。
“只要活着,你与她就能延展出无限可能。你死了,就什么可能都没有了。……门主会救你的,不论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活着。”妙善用力地看了看轻欢,指尖摸索到腰侧装蛊的玉瓶,挑出一只眠蛊,让它飞向此刻精神紧张的轻欢。
眠蛊悠悠落在轻欢眉间,片刻后,她很快就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妙善在原地静默好一会儿,才上前温柔摆正她的姿势,给她仔仔细细地盖好被子,不忍再多看她一眼,便匆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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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妙善都趁轻欢睡着的时候对她施忘蛊。轻欢每次醒来记忆都会被洗掉一部分,她每一次醒来都要重新去回忆曾经的过往,但能想起来的越来越少,到后来所有人都忘光了,只还勉强模糊记得南泱一个人。
回东海的路上,轻欢醒着的时候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用纸笔写写画画。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写了一封信,装在一片信封里交给妙善,认认真真嘱咐着:“如果我以后再也记不起师父,或者我死了,就把这封信给她。”
妙善从没看过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东西,她只是好好地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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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东海之前,妙善和闻惊雷通了信,把容怀的部分抹去,结合事实加以篡改,告知他轻欢的身体状况,并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北罚。
再见到闻惊雷,他远远地站在东海码头等待她们归来,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憔悴不堪。
妙善拉着迷迷蒙蒙的轻欢走到闻惊雷面前,道:“门主,是属下失职……”
“好了,不怨你。”闻惊雷的眉宇间染着浓浓的忧郁,他叹着气,从妙善手中拉过轻欢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你信中写得粗略,她的身体究竟到了如何的地步?果真没有办法挽回吗?”
“小少主的身体基底已毁,回天乏术。我可以暂且用蛊为她续一段命,但并不能长。”
“我明白你的意思,重塑基底并不是件容易事情。现如今,只能用我的老法子了,但妙善,你也明白,我是万万不愿雨落重蹈覆辙的……”
妙善打断闻惊雷的话:“门主,小少主活着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