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国当导演(18)
纪霜雨有点好笑地道:“后台供着祖师爷和关公呐,也有演员私下自己供胡黄白柳灰、五通神之类的大仙。”
华北地区很多供奉动物神灵的,胡黄白柳灰就对应了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在戏班这样的地方,许多职员都拜动物仙。
五通神呢,也是一种民间信仰,因为“五”通“武”,武行演员就会祭祀。
纪霜雨想,说好的现在社会倡导科学,打击迷信呢?神怪戏都有文人批评,好多人比他在现代娱乐圈遇到的投资人爸爸要讲科学多了,那些人开机不知多少讲究。
这个周斯音,看起来也很嚣张新派的样子,上过洋学堂,懂外语,昆仑书局本身又是长于引进西学,连他们家的老太爷都很开放的样子,他本人居然这么迷信?
难怪之前被纪霜雨吓晕那么夸张了,原来自己就笃信鬼神之说……
好怪的一个人!
纪霜雨看向书妄言,想找点支持:“这位先生,您不是留过洋,应该不信吧?”
我去,狐狸怎么可能成仙啊!
书妄言沉吟:“你不想给关公上香么,那你知不知道上帝……”
纪霜雨: “…………”
行,小众的竟是我自己。
不愧是群魔乱舞的时代,什么人都有。而且也是,西方就是挺讲信仰的。
“好的,我去上香了,等下地府戏有点刺激可怕,二位小心。”纪霜雨飞快瞟了周斯音一眼,说完就溜了。
周斯音:“……”
“哈哈好,吓死我吧。”书妄言傻乐了一下,这才看到周斯音脸色很差,“宝铎兄,怎么了?”
周斯音没好气地道:“上去!看完赶紧回去写稿!”
……
书妄言的戏票是官座,也就是最好的座位,在二层,等于现代的包厢。
两人抱着不一样的心情坐下等待开场,这场除了他们,更多的是广大戏迷。眼下,场内有的戏迷就在交流。
“我是场场来的,你们不知道吧,应老板最近,几乎每场表演得都不大一样!”
“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呢,而且,场上怎不见检场人走来走去讨人嫌了。”
“要我说,云青改的那个唱腔也是惊艳得很,‘不堪秋气系此身’一句绵绵悲腔,唱得声泪俱下,赚了我大把眼泪啊。从前未见过何人这样唱,想必是新琢磨出来的,只这句,值钱!硬里子(优秀的配角)!”
演员不是机器,有些演员还会现挂,临时从场下抓包袱,但总归是大差不差的。
此时有些名角,在地上洒白灰面,然后在上头上演步法,演完一遍,再演第二遍。两次留下的脚印,步数一样,连尺寸也差不多。
而这位戏迷说的,是指应笑侬的唱工、表演程式,甚至剧情上的改变。
这种改变,就是纪霜雨在临场导戏了,这些演员每天能消化多少,都会让它在台上和观众见面。应笑侬作为主角,他的改变较为明显。
每场都来,还懂戏的观众,就能注意到这种差别,一旦注意到,还真是想多看几次。
正是时,台上面幕已拉开了,表演开始。
书妄言趴在栏杆上盯着瞧,情节刚开始,他却已经觉得有意思了。
其一是灯光的运用,对情节、人物塑造如此巧妙。
其二正是之前下头戏迷也提及的细节,场上没有演员以外的人走来走去了。
这时候的台上可没那么清净,检场人走来走去搬桌子、安排道具,跟包的给演员递水喝,都是公然上台的,观众得自觉无视他们。但想也知道,这有多破坏气氛,多出戏。
但今日这出《灵官庙》,绝无这些情况。就算有变动,也是利用各式各样的帷幕、道具移动等遮掩,不让观众看到。
这是个老习惯了,有人改革掉,观众也是大声呼好。
书妄言抚掌笑了,“这位导演是怎么说服这些检场人和名角的,好啊,把这乱糟糟的人清了,真是爽快不少。”
——纪霜雨带着检场人控制机关,窍门都教给了对方,搞得人家连喊师父。这都是能换饭吃的手艺,有这种情谊在,纪霜雨只是让对方别在场上公然乱走,人能不答应?
再往后,故事展开,书妄言更是无话说了,他,挑不出错!
有位电影大师说过,电影的沉闷就是杀人。
其实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现代人回看老电影,都会觉得很是拖沓。就是日后戏曲在改革中,也会将多余的情节删去。
纪霜雨也大刀阔斧整理了剧情,留下精华,塑造人物用经典的一两个桥段即可。
时间上减少了一些,但整个故事反而显得更畅快,让人印象深刻了。也亏得这些演员,临场排戏都能记住新的,毕竟都是吃饭的本事。
因此,书妄言非但挑不出错,只觉得这剧情结构流畅精致,是他从未见过的爽快,就连一些西洋短片节奏也没这样好。
起承转合,大小高潮的分布,样样得当,虽然演的是鬼神戏,却毫无腐朽封建气息!
剧情拖沓之处删了,错漏之处补了,连思想,也与时俱进了。
比如之前有个桥段,是一位受害人死了后,他的妻子自白了一番后,选择跟随自尽,成为过去台上一个泪点。
但新的剧情里,这位妻子没有自尽,反而发誓维权,要挑战神灵,在最后她也的确用实际行动,帮助了王灵官。一时泪点变热血了。
书妄言不禁评道:“时下有开明人士大批鬼神戏愚民,提倡禁演。可是此戏说的是鬼神,演的却是反抗,是自强,反倒更能无形之中教导不识字的观众了。”
完全没有他最痛恨的陈腐气息,在一些关节处,形式更是新颖!
比如灵官庙有好几个香客,那灯光先照在台下,香客先演完,便沉默不动,灯光转到神位上,换做灵官表演,而后再切换到另一人。
“这个手法好,明快新颖,也好理解!”书妄言夸道,这大大加快了舞台上的节奏。
周斯音也叹息般地赞道:“蒙太奇。”
“蒙太奇……”书妄言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把影戏技巧搬到了舞台上,确实是那个味儿啊!”
他忍不住一拍大腿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居然还能这样!
他第一刻都没想到!
一场多景,虽然是现场表演,这里的确利用灯光切换,在舞台上呈现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经典的电影理论,但是也不是每个导演都能用好吧,至少在华夏电影界,脱离一个远镜头拍到底的单调技术都还没多久。
书妄言也爱看影戏,有时还会看点国外的理论性文章,能不能借鉴到自己的小说里来,增强画面感。周斯音说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还更觉得绝妙,大家都想借鉴影戏,看人家这处理的。
而整场其他观众,都只觉得新奇,也能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借自西洋电影。
至于布景,就更不必说了,原就是这出戏一炮走红的关键之一。
这舞台把布景用得极妙,还巧用各式幕布帐幔,前幕、底幕、纱幕、蝴蝶幕……尤其层层垂折幕。
在这里,许多布景好像不只是呆板的物体,更是岁月流逝,是天人交错,无形之中,便把时空变换交代给了观众。
整出戏手法很创新,却不突兀,布景审美更是充满古典优雅,与戏曲配合得天衣无缝,浑融圆满,令书妄言连连叫绝!
……
快到落幕时,周斯音说了句去买些茶水。
书妄言还沉浸在剧中,随便挥了挥手,都没质疑为何不直接叫茶行送。
周斯音走到院子里,京城居民最爱种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市井之民,院中总是四时有花,此处便有淡淡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透过花枝向上看,夜色太浓,半轮霜月藏进云里,看不清天空,却能听到头顶掠过清亮的鸽哨声,与整条街大小戏园中传出的悠扬曲笛声交织在一起,极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