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伸手拉他起来:“行了,你是被我吓的,我爹不会怪你。”
薛璄兀自把头往下点:“请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他算个小军二代,家里从上到下盼的都是效力皇家,出人头地。这会儿皇帝都到眼前来了,岂有不惶恐之理。
宋微看拉他不起,只得罢了。向皇帝解释:“这是薛璄,西都故交,于我有恩,曾帮过大忙。”
皇帝愈加和蔼:“原来是薛爱卿,你且平身。”
薛璄听见这声“爱卿”,骨头都轻了,抖抖索索站起来:“谢陛下。”瞥一眼宋微,昏头昏脑加句,“谢、谢六殿下。”
宋微看他那样,大概吓得狠了,此时此地也不适合叙旧聊天,道:“明日我就住王府去了,回头派人叫你,到府里来慢慢说话。”
皇帝见薛璄一表人才,能混到廷卫军来,想必有些本事。既然于儿子有恩,自当量才重用,也温言勉励几句。
直到皇帝与六皇子上了马车,薛璄还呆呆杵在地下。守门侍卫头目使劲拖他一把,才如梦初醒,跪倒拜送。
宋微在车上回头,看见这一幕,不由失笑。也不知薛三会几天睡不着觉。
皇帝自然问起薛璄身份,与儿子结交详情。除去跟自己有一腿,宋微把其他能说的都说了。说几句好话并不费力,借此还了薛三郎的人情,心里踏实。
只不过,薛璄帮着他藏起来,于宋微自己而言确是帮了大忙,对皇帝来说当然全不是这么回事。宋微强调薛三实为上当受骗,毫不知情,为朋友两肋插刀,施以援手,皇帝才勉强释然。沉吟道:“这薛璄助你于困厄之中,可见为人仗义。又是个知根知底的,不如让他去你王府当个侍卫头领。”
宋微慌忙摇头:“不可。”开玩笑,这不是把薛三郎往绝路上送么。
皇帝问:“有何不可?”
宋微没法说会被独孤铣的醋海淹死,脑子飞快转动,正色道:“薛三郎志在凌云,去我王府任职,实在埋没了他。他宁可屈居如此偏僻之地,也要从京兆府衙换到廷卫军来,爹若觉得他可用,不如给他换个岗。”
皇帝微笑颔首:“如此便升他为七品云骑尉,去含元殿驻守罢。”看儿子一眼,“你用起心来,倒也不是浑不晓事。”
宋微干笑。
三月二十九。
宋微天没亮就被弄起了床。沐浴、焚香、更衣,把皇子衣冠一样样佩戴停当。寝宫内侍宫女们瞧见他穿戴好的模样,个个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惊叹赞美。皇帝把小儿子上下端详一番,说了个“好”字,眼眶湿润,再无言语。
这一日上午,于紫宸殿举行封爵仪式,由宗正寺卿、延熹郡王主持。下午祭祀宗庙,则由玄青上人、明华公主主持。太常寺与礼部协同合作,完成所有典礼。玄青上人前一日便已进宫,宿在宫中道观内。百官凡有资格参与朝会者,一律列席。此外,恩科得中的进士,驻留京城的外邦使节,均受邀参加了上午的封爵典礼。
在六皇子的封爵仪式上,其生母纥奚昭仪追封贵妃,牌位进入宗庙,配享馨祀。
皇帝此前一直担心宋微当众失仪,事实证明他的幺儿乃是典型的临场发挥型选手。当日所有在场之人,无不为六皇子姿容仪表、风度气质深深折服。
当他身着紫绫锦绣袍,腰悬金镂玉带钩,头戴鎏金白玉冠,端坐步辇之上,缓行宫殿之内,恍若天人之姿,翩翩降临,没有任何人,对他身为金枝玉叶天潢贵胄,生出丝毫疑惑。
且不说自太子而下其他几位皇子心中是何想法,也不说亲近如宪侯独孤铣,平添多少酸涩,这一日真正彻底被六皇子面貌惊骇到的,是两个人:一为工部尚书欧阳敏忠,二则为朝议大夫姚子贡。
第106章 洪福骤降难消受,皇亲初近费周旋
其实要说惊骇,吓得最狠的还是薛三郎。可惜他没有资格列席六皇子的封爵典礼,否则只怕站都站不稳。
昨日皇帝陛下与六皇子殿下刚走,薛璄便被一干同僚围住,各种刨根究底问,羡慕嫉妒恨。他压根顾不上理人,向上司告个假,快马加鞭就往姚子贡的别院赶。
话说去年九月初八,宋微中途从马场退出,薛璄乃是事后才知道。姚子贡以为宋微临时内急,出去方便。一场击鞠结束,遍寻不着,并未太放在心上。众人无法久等,照原计划出城狩猎。薛璄骑在马上频频四顾,姚子贡还打趣说他兄弟不是吃坏了肚子,就是被谁家姑娘勾留住了。薛三心中忐忑,可又不能单独留下,只得随同大队伍出发。结果才安下营帐,就赶上宿卫军执行紧急军令。
姚子贡什么也不知道,薛璄却是心中有鬼。找不见宋微,总觉得不踏实。众人因了宿卫军骚扰,扫兴而归,没走出多远,便撞见放开四蹄飚得高兴的得哒。一干军士蜂拥围上,非说此乃钦犯坐骑,薛三作为藏匿钦犯的最大嫌疑人,当场带走,便是姚子贡想救也救不下来。
薛璄被扔进监牢,很吃了点苦头,但实际上,精神折磨远远超过皮肉之苦。他心里认定是宪侯公报私仇,可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知对方要把自己如何,日夜忧虑,差点没白了头发。过了些天,莫名其妙又被放了出来,上头轻飘飘一句弄错了,便交代过去。这下他心里越发认定受了宋微牵连,宪侯背后捣鬼。当主审官问有什么要求,壮起胆子提出想调往廷卫军。没过几天,竟然梦想成真,果然进了廷卫军,只不过岗位不太如意罢了。
事已至此,无法可施,他暗中猜测,宋微多半又被宪侯捉了回去。奈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空有护花之心,徒嗟美人薄命而已。
当日从监牢一出来,他便去找姚子贡解释,偏生又不敢把自己猜测的真相往外讲,一番说辞漏洞百出。姚子贡当然不肯相信,只嫌他无端招惹麻烦。倒忘了自己当初如何看上人家的千里马,恨不能巧取豪夺。经此一事,薛三哪里还有脸往姚四爷跟前凑,好歹廷卫军的差事是真,足够应付家里啰嗦,暂且安分上班。
孰料多日不见的宋妙之,竟会在宫门内再次重逢。对方摇身一变,成了流落民间回归皇室的六皇子。好比晴空一个霹雳,旱地一声响雷,轰得薛三郎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刚有一点清醒,勉强想起唯一一个能商量主意的知情人来,便是姚子贡姚四爷。他此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在脑子里如同煮粥一般,不找个人说道说道,直接就要沸开了不可。想到姚子贡,好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再无疑虑,飞奔上门求助。
姚子贡刚吃罢晚饭,正端着茶碗坐在廊下剔牙,仆从在旁边挑高了灯笼供四爷赏花。因为薛三硬闯进来,相当不耐烦。待驱走仆从,听完他一席话,愣了半天,才缓缓开口。
“你是说……皇帝陛下找回来失散多年的六皇子,是你那远房本家兄弟薛蟠?”
“正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许多同僚可以为证,绝不敢欺瞒四爷。”
姚子贡上下打量他几眼:“那你来找我做什么?等着当皇亲国戚不就得了?”
薛璄这才想起还有重点内容没交待:“不、并非如此,薛蟠、那个、他、六殿下,并非我远房兄弟……”
念及宋微与自己那一团乱麻似的孽缘,如今他做了皇子,后头等着薛家的,也不知是泼天的富贵,还是株连三族的罪过,薛璄心中着实不安。眼前这位姚四爷,好歹算得同病相怜,既帮过宋微的忙,可也讹过人家的马,叫人堂堂皇子守着马厩做过马夫。薛三牙一咬,心一横,明白处往明白了说,暧昧处往暧昧了说,将二人结交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来。
姚子贡听到一半的时候,牙签插在板牙缝里,神情动作再没变过。
好不容易等薛璄说完,又过了半晌,才半信半疑,慢腾腾问道:“这些个经过,都是真的?”
薛璄指天发誓:“若有一字虚言,叫我天打雷劈。”
“照你这么说,你跟那六皇子殿下……曾经……嗯?”姚子贡挑挑眉毛,婬荡一笑。
薛璄被他笑得心惊肉跳,声音几不可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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